留声机(第2/3页)

不过,父亲尊重她的愿望。他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反正,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才会说这些话。战争前他是不太喝酒的,而现在却经常喝酒,酒瘾很大。他一边喝酒,一边在地板上拖着他那只坏脚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发抖。母亲试图去安慰他,而他却拒绝安慰。他会爬上阿维隆庄园那粗矮的塔楼,说他想去抽烟。其实,这只是他想独处的一个借口而已。在塔楼上,他会自言自语,并且用力打墙,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才算完事。他避开母亲做这些事,因为他自认为还是个绅士,至少他坚持穿那件标志绅士的破败不堪的外衣。他不想吓着她。另外,我猜想,母亲好意的服侍也深深地刺激着他,使他感到难受。

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他像是一只脚踩进陷阱的野兽在行走。低低的呻吟和含糊的呐喊,以及打碎玻璃的声音都会将我吵醒,因为塔楼的地板就在我房间的上面。

接着就会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随后安静下来,我卧室关着的长方形的门外隐约出现了一个黑影。我看不见他,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一个蹒跚的、悲伤的独眼怪兽。我早已习惯了这些声响;我从不认为他会伤害我。然而,我却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的。

我不希望给人印象是他每天夜里都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作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不过,你可以从我母亲抿紧的双唇看出来:他又要发作了。她有一种雷达系统,可以探测父亲情绪的波动。

我是想说他不爱她了吗?根本不是。他爱她;在某些方面他对她忠贞不贰。然而,他无法进入她的内心,她这方面也一样。他们俩就像喝了某种致命的毒药,使得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又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是他们的心却永远走不到一起。

日复一日地渴求一个就在你眼前的人,那是什么滋味?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几个月之后,父亲就开始了他那不光彩的漫游。不过,不是在本镇,至少起先不是。他会坐火车去多伦多“出差”,实际上是去喝酒,而且还去“找鸡”——当时的话就是这么叫的。消息传开了,快得惊人;丑事一般都是如此。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却因为此事在镇上更受尊敬了。鉴于当时的情况,有谁会去指责他呢?至于母亲,尽管不得不忍受许多事,可她嘴里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镇上人们的态度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我是如何知道所有这些事的?我并不知道,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知道。不过,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闭口不谈的事要比讲出来的事多——双唇紧闭、头转过去、匆匆斜睨一眼都表达一定的意思。有时连肩膀也会拱起来,像扛了一个重物似的。难怪我和劳拉喜欢在门外偷听了。)

父亲有一大捆手杖,都带有特制的手柄——象牙的、银的、乌木的。他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他从未设想过最终要经营家族的企业,但既然接过了这副担子,他就打算把它干好。他本来可以把工厂卖掉,却碰巧当时没有买主,或者说别人不愿出他报的价码。同时,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所在,即便不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也是为了纪念他的两个死去的兄弟。尽管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他还是把信笺上公司的名称改为“蔡斯父子(三人)公司”。他想要有自己的儿子,最好是两个,以此来代替他死去的两个兄弟。他想把工厂开下去。

工厂的男人们从一开始就尊敬他。这倒不仅是因为他得的军功章。战争刚结束,厂里的妇女就靠边站了,她们的岗位由战罢归来的男人们顶上——只要这些男人还能够工作。然而,战争时期的大量需求已经结束,因此没有那么多活可干了。就全国来说,许多工厂关闭,工人失业,而我父亲的工厂却不然。他还在雇用工人,而且是超量地雇用。他雇用那些老兵。他说,国家对这些人忘恩负义是可鄙的,而全国的工商业主应该补偿欠他们的东西。不过,很少有人响应。他们对此闭上一只眼,只当没看见。然而,我父亲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他不能再把另外一只也闭上。于是,别人就开始说他是叛逆者,说他有点犯傻。

从外表上看,我是父亲的真传。我不光长得像他,还继承了他的绷脸以及他固执的怀疑主义。(最后连他的军功章也继承了。他把它们都留给了我。)当我倔犟的时候,瑞妮就会说我的脾气坏,而她知道这是谁的遗传。与我相反,劳拉则是母亲的真传。在某些方面,她也具有母亲的那种虔诚;她也长着高高的、白净的额头。

不过,长相这种东西带有欺骗性。我开车决不会坠下桥去。我父亲会的,而母亲倒不会。

那是一九一九年秋天。我、父亲、母亲三人一起努力,要把日子过好。十一月份的一天,差不多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我们坐在阿维隆庄园的起居室里。由于天气转凉了,起居室的壁炉生了火。母亲最近刚从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中康复过来,据说那病与她的神经有关。她在补衣服。她本来不需要自己干——她可以雇一个人,但她自己想干;她喜欢手里有活。她正在缝我裙子上掉下来的一粒钮扣;别人说我穿衣服从不爱惜。她手肘边的圆桌上摆着印第安人编的带有香草镶边的针线篮,里面放着剪刀、线轴以及她的蛋形木制衬补托,另外还有她新配的专用圆眼镜。做这种近的针线活她是不用戴眼镜的。

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的连衫裙,白色的宽领子,白色的内包袖口。她的头发过早地开始变白了。她是宁愿砍掉一只手也不愿意去染发的。因此,她那张年轻女子的脸庞之上却是一头银丝。她将头发中分,然后将她那瀑布般的富有弹性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个复杂的鬏。(五年后,她去世前已经剪成短发,多了一分时髦,少了一分动人。)她的眼皮垂着,两颊圆圆的,肚子也是圆圆的。她略带笑意的样子看上去和蔼可亲。那盏带粉红色灯罩的电灯在她脸上投下一层温婉的光彩。

父亲坐在她对面的长椅里。他背倚着靠垫,却心神不定。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坏腿的膝盖上,坏腿不停地上下抖动。(好腿、坏腿——这两个用词引起了我的兴趣。坏腿做了什么坏事,要称之为“坏”?这种暗里的残废状况难道是一种惩罚吗?)

我坐在他旁边,却并没紧靠着他。他的一只胳膊搁在我身后的沙发背上,但没有碰到我。我拿着我的字母课本,照书朗读给他听,以表明我识字了。其实我并不识字,我只是记住了字母的形状,以及与图片匹配的单词。茶几上放着一台留声机,张开的喇叭像一朵巨大的金属花朵。我的声音有时听上去就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又小又单薄,还很遥远,似乎只要用一个手指就能把这声音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