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皮大衣(第2/3页)

赞美诗中说上帝从来不睡觉——他连眼皮都不会合上。夜晚人们睡觉的时候,他就会在屋子周围漫步,窥视人们的行为——看看他们是否是好人。如果不是的话,他就会把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结束他们的小命;有时也会实施一些突发的念头。迟早他会做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就像《圣经》中所描述的那样。“听,他来了。”劳拉听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会这样说。

“那不是上帝。那是爸爸。他在塔楼上。”

“他在干嘛?”

“抽烟。”我不想说他在喝酒。这样说似乎对父亲不忠。

当劳拉睡着的时候,我对她有一种深深的怜爱之情。她小嘴微张,睫毛还湿湿的,但睡得并不安稳。她时而呻吟,时而踢腿,有时还会打鼾,令我自己无法安睡。于是,我会爬下床,踮起脚尖走到窗口。我伸长脖子朝卧室的窗外望去。有月亮的时候,月光会将花园变成银灰色,似乎所有的颜色都被月光吞噬了。我可以看见缩得小小的仙女石像;月亮映照在她面前的莲花池里,而她则将脚趾伸进了池里冰冷的月光中。我冷得瑟瑟发抖,于是又回到床上,仰视窗帘飘动的影子,倾听房子移动而产生的汩汩声和开裂声。我心想,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孩子们都认为,凡坏事总是和自己犯错有关;我也不例外。然而,他们同样也相信结局总是美好的,尽管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结局将会相反;在这一点上我也如此。我只希望美满的结局快点到来,因为我感到孤独无助——尤其是在夜晚劳拉已经睡去,而我也不必再逗她开心的时候。

早晨,我要帮劳拉穿衣服——在母亲活着的时候,这已成为我分内的事了——然后督促她刷牙和洗脸。午饭的时候,瑞妮有时会让我们去野餐。我们会准备一些抹黄油的白面包,再涂上玻璃纸般半透明的葡萄果冻,还有生胡萝卜和苹果片。我们从罐头中将咸牛肉取出来;它的样子就像是阿兹特克人的庙宇。另外,还有一些煮鸡蛋。我们将这些东西装在盘子里,然后带出去,到处都可以拿出来吃——池塘边,或者暖房里。碰上下雨的话,我们就只能在屋里吃了。

“想想那些挨饿的亚美尼亚人吧。”劳拉会这样说,并且紧握双手,闭上双眼,向掉在地上的果冻三明治皮鞠躬。我明白,她之所以说这些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弄得我直想哭。“其实并没有什么挨饿的亚美尼亚人。那是编出来的。”有一次我这样对她说。但是,她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那时候,我们俩经常没人管。于是,我们把阿维隆庄园里里外外玩了个遍:哪儿有一道裂缝、哪儿有一个小洞、哪儿有条小地道,我们都弄得一清二楚。我们曾经窥视后楼梯下那个隐蔽的小间:里面有一大堆的旧套鞋、单只的手套,以及一把断了骨子的雨伞。我们还勘查过地窖的各种贮藏室——有堆煤炭的煤窖;有菜窖,卷心菜和南瓜摊在一块板上,带有须根的甜菜和胡萝卜放在沙盒里,土豆浑身上下长着白化体触毛,样子活像螃蟹的腿;有冷窖,里面存放着整桶的苹果,以及一格一格的加工食品——沾满灰尘的果酱和像璞玉般闪光的果冻、印度酸辣酱、泡菜、草莓、去皮的西红柿和苹果泥,全密封在印有“皇冠”标记的罐子里。当然还有一个酒窖,但门是锁着的,只有父亲有门上的钥匙。

我们在游廊底下发现一处潮湿的、满是灰尘的洞穴,只要爬过那些蜀葵就可以到达。洞口只长着一些像蜘蛛般的蒲公英,还有一些锦葵,我们得忍受它的薄荷味、猫臊味和束带蛇留下的恶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阁楼,上面堆放着一箱箱的旧书、被子以及三只空衣箱,另外还有一架坏了的簧风琴和祖母阿黛莉娅的无头女装模型——一具惨淡的、散发着霉味的人体躯干。

我们屏住呼吸,悄悄地穿过我们自己的影子弯弯曲曲地前行。这样做我们很安心,因为我们认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听钟的滴答声,我说道。那是一只摆钟——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古老瓷钟,它还是祖父那个时代的。它端坐在书房的壁炉台上。劳拉认为,我是说钟在来回舔。事实也是如此。铜制的钟摆像舌头般来回摆动,舔着看不见的嘴唇。它在吞噬着时间。

秋天来了。我和劳拉采摘了马利筋豆荚,然后将其剥开,抚摸着龙鳞般交叠的豆子。我们将豆子掏出来,连同薄丝般的豆膜一起撒向空中,留下皮革似的黄褐色的舌状外壳;这些外壳摸上去十分柔软,犹如人们手肘内侧的皮肤。接着,我们会跑到喜庆桥上去,将豆荚从桥上扔到水里,看它们在水中飘浮多久才被冲翻或冲走。我们当时是否把它们想象成载人的船只?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然而,看着它们沉入水下倒是给了我们某种满足。

冬天来了。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悬在半空中,呈现出暗淡的粉红色,就像是鱼血。密集的、不透明的、宛如手腕般粗细的冰柱子从屋顶和窗台上倒挂下来,给人的感觉像要坠落下来似的。我们将它们敲碎取下来,当冰棍来吮吸。瑞妮对我们说,这样做舌头会变黑掉下来的。不过,我知道她是在唬人,因为从前我就这么干过了。

阿维隆庄园还有一间船棚和一个冰库,就在码头边上。船棚中放置着祖父的一艘老帆船——“水妖”号,现在当然是属于父亲的了。因为时值冬季,船被搁置起来过冬。冰库屋里存放着冰块。冰块是从若格斯河冰面上割下来的,用马把冰块驮到冰库里,盖上锯末保存起来,供夏天使用。要知道,在夏天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

我和劳拉出门,走上了滑溜溜的码头;大人们是严禁我们这样做的。瑞妮说,如果我们掉进河里,小命立刻就不保,因为河水冰冷刺骨。到时候,我们的靴子里会灌满水,然后我们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入河底。我们朝河面上扔了一些石头,想看看它们到底会怎样;它们在冰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就停止了,依然可见。我们呼出的气形成一股白烟。于是,我们俩就不停地吹气,仿佛火车冒烟一般;同时我们寒冷的双脚交替站着。我们靴底的雪嘎吱嘎吱作响。我们的双手握在一起,结果两只手套也冻在一起了。当我们把手套摘掉以后,它们像两只蓝色绒线手仍然紧紧握着,而里面却是空的。

在卢韦托河的湍流下面,大块参差不齐的冰块堆在一起。这些冰块中午是白色的,在黎明和黄昏又呈淡绿色;小的冰块在流水的冲击下还会发出铃铛一般的叮当声。在河中心,河水却没有结冰,仍然湍急地流着。孩子们躲在河对岸山上的树丛里大声喊叫;他们的声音在这冰天雪地里听起来又高又远,也很快乐。他们还滑平底雪橇——这是大人不允许我们玩的。我想去岸边踩那些凹凸不平的冰块,看看它们是否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