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士兵(第2/3页)

(劳拉想知道,在路边客栈父亲是否也跳舞了;很难想象他可以拖着一条坏腿跳舞。卡莉斯塔说他没有跳,倒是饶有兴趣地坐在那里观看。我却很怀疑这一点。如果你自己不会跳舞,光看别人翩翩起舞是不太有意思的。)

我对卡莉斯塔有几分敬畏,因为她是艺术家。她待人接物像个男士,大步行走以及同人握手的样子也像男士,而且还叼着一个黑色短烟嘴抽烟。她还知道服装设计大师香奈尔的情况。她的耳朵上打过环孔,红色的头发用头巾包起。(我如今才明白,她的一头红发是用散沫花染剂染出来的。)她身穿松垂的长袍般的衣服,上面印着醒目的螺旋图案,有紫红、浅紫、金黄三种颜色。她告诉我,这是巴黎的款式,它的设计灵感来自白俄移民。她向我解释这些图案的含义,解释起来真是滔滔不绝。

“他的又一个荡妇,”瑞妮对希尔科特太太说,“无非是他一长串情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天知道,这个名单已经和你的手臂一样长了。不过,他的夫人尸骨未寒,他是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家的,因为这有损他的形象。”

“什么是荡妇?”劳拉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瑞妮回答说。她全然不顾我和劳拉还在厨房就这样讲个没完,这说明她在生气。(后来,我告诉劳拉什么是荡妇:就是那种嚼口香糖的女孩。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并不嚼口香糖。)

“人小耳朵长。”希尔科特太太提醒道。然而,瑞妮还是照讲不误。

“看她穿的那些奇装异服,她恨不得穿着薄薄的三角裤去教堂做礼拜。她的衣服薄得透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一清二楚。并非她有什么东西值得炫耀,她只不过是个轻佻的女人,她的胸脯扁平,像个男人。”

“我可没有这种厚脸皮。”希尔科特太太说道。

“不能称它为脸皮,”瑞妮说,“她不值狗屁。”(瑞妮说话激动时,语法就出错了。)“你想听的话,还有一些事漏说了。她真是脑子有毛病。她一丝不挂地在莲花池中与青蛙和金鱼一起游泳——我遇到她时,她只裹着一条毛巾穿过草坪回来,真不知羞耻。她还点头微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听说了,”希尔科特太太说道,“我以为是谣传。听起来不太可能。”

“她是个淘金女,”瑞妮说,“她只想勾引他,事成之后就把他一脚踢开。”

“什么是淘金女?什么是勾引?”劳拉问道。

轻佻这个词让我联想起晾在绳上的、随风飘动的湿衣服。不过,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不像是那样的人。

关于阵亡将士纪念碑的事发生了一些争吵,不仅仅是由于有关父亲和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的传言。镇上有些人认为“疲惫的士兵”的雕像看起来太垂头丧气,太不修边幅了;他们反对他的衬衣敞开着。他们要的是一个胜利者的形象,就像别的镇上所立的“胜利女神”雕像——背上有一对天使的翅膀,长袍随风飘起,手里擎着一把三叉剑,看上去像把烤叉。他们还想在它的正面刻上“献给那些自愿作出最高牺牲的人们”的小铭文。

父亲在雕像的问题上拒不让步。他说,他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疲惫的士兵”还拥有健全的双手和双脚,更不用说一颗头颅还在。如果他们不防备的话,他还会赞成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而这雕像应该是由腐烂的身体各部分组成——他在战场上踩到不知有多少了。至于铭文,并没有自愿的牺牲,因为死去的人并不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一个“王国”。他本人更喜欢“不能忘却”的铭文,这样就表明了罪责所在:我们自己的健忘症。他说,有他妈的太多的人他妈的太健忘了。他很少在公众场合说粗话,所以他说的话令人印象深刻。既然他出了钱,事情当然就是他说了算。

商会勉强出钱买了四块青铜饰板,用于刻录阵亡战士的名单和战役的名称。他们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饰板的底部,但父亲一顿羞辱打消了他们这个念头。他告诉他们,阵亡将士纪念碑是为死者建造的,不是为那些活着的人,更不是为那些捞到好处的人。他这番话引来一些人的忌恨。

纪念碑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全国“荣军纪念日”揭幕。尽管天气寒冷,还下着濛濛细雨,但是参加的人很多。“疲惫的士兵”雕像放置在用鹅卵石(建造阿维隆庄园的那种石头)砌成的方锥形基座上,青铜饰板边上滚着夹有枫叶的百合花和罂粟花的饰边。有关饰板也有许多争议。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说,这样的设计陈旧俗气——那些垂下的花朵和叶子是“维多利亚式”的——是那个时代艺术家的耻辱。她想要一些更朴实无华的、更具有现代感的东西。然而,镇上的人们喜欢这样,父亲说有时候也不得不作些让步。

在揭幕仪式上,人们奏起了风笛。(“在室外奏要比室内好,”瑞妮如是说。)然后就是长老会牧师的布道。他谈到那些自愿作出最高牺牲的人们的铭文——小镇对父亲的一种嘲讽,挖苦父亲无法控制所有的事项,并说金钱是买不来一切的,最后还是定下了他所反对的这个铭文。接下来是一些演讲和祷告——许许多多的演讲和祷告,因为每种教派都得有牧师参加。尽管筹委会里没有天主教的份,但天主教的神父也来说上几句。这是我父亲力排众议的结果,理由是:牺牲的士兵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作出了同样的牺牲。

瑞妮说,这是看问题的一个角度。

“那另一个角度是什么?”劳拉问道。

我父亲敬献了第一个花圈。我和劳拉手挽手地看着,而瑞妮在一旁哭泣。加拿大皇家军团派来了一个代表团,他们从伦敦的沃尔斯利兵营远道而来。M·K·格林少校在纪念碑前献了花圈。接下来,献花圈的人可以想见——退伍军人团、狮子会、兄弟会、扶轮社、秘密共济会、奥伦治会、哥伦布骑士会、商会以及帝国女儿会等等——最后一位献花圈的是“阵亡战士母亲协会”的代表威尔默·沙利文夫人;她失去了三个儿子。然后,大家齐唱《与我同在》,童子军乐队的一名号手吹奏起哀乐《最后一个营地》,声音有点颤抖。之后,大家静默了两分钟,接着民兵鸣枪致敬。最后是“列队操”表演。

父亲低头站着,可以看得出他在发抖,说不清是出于悲痛,还是出于愤怒。他身穿军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一双戴皮手套的手拄着手杖。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也出席了仪式,始终站在不显眼的地方。她告诉我们,这种场合是不需要艺术家冲在前面、鞠躬行礼的。她身穿端庄的黑外套和普通的裙子,而不是长袍;一顶帽子遮住了她大半个脸。然而,大家对她还是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