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俱乐部(第3/3页)

婚礼前夜,我待在威妮弗蕾德家一间最好的卧房里。“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欢快地对我说道。她这话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漂亮。她给了我一瓶冷霜和一副棉纱手套——要我把冷霜涂在手上,然后戴上手套。经过这样护理后,你的手会变得又白又软,肤如凝脂。我站在卧房的浴室里听着自来水哗哗地冲在陶瓷浴盆里,同时看着镜中我自己的脸。我觉得自己似乎被抹去了,失去了五官,就像一块用剩的蛋形肥皂,又像亏缺的月亮。

劳拉从她房间与我相通的门走过来,坐在盖着的抽水马桶上。她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对于这一点我不以为然。她穿着纯白的棉睡袍,那是我穿过的。她把头发系在后面,麦黄的发束散落在她的肩头。她光着双脚。

“你的拖鞋呢?”我问道。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无忧伤。那种表情,再加上她的白色睡袍和光脚板,使她看起来像个悔罪者——像一幅老画中走向刑场的异教徒。她在胸前对握双手,手指圈出一个开放的O字,似乎该捧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我忘了。”她盛装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因为她个头高;但此刻她看起来比较小,看上去才十二岁左右,散发着婴儿般的气味。那是香波的缘故——她用婴儿香波,图个便宜。她一向喜欢节省点小钱。她环顾了一下浴室,然后低头看着地砖。“我不愿意你结婚。”她说道。

“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说。在整个筹备过程中——无论是接待客人、试衣还是彩排——她总是阴沉着脸。她对理查德勉强有礼;对威妮弗蕾德茫然地顺从,就像个签约的女仆一样。对我,她却气哼哼的,似乎这次婚礼从好的方面看,是心血来潮;从坏的方面看则是在排斥她。起先,我以为她是出于妒忌,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为什么不该结婚?”我问道。

“你还太小。”她回答说。

“妈妈结婚时才十八岁。不管怎么说,我都快十九了。”

“但她嫁了自己心爱的人。那是她愿意。”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我恼怒地说道。

她沉默了片刻。“你不可能是愿意的。”她望着我说。她眼圈红红的,泛着泪光。这更让我恼火:她有什么权利哭泣?该哭的人是我。

“我愿不愿意无所谓,”我严厉地说,“这是唯一明智的决定。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没钱了?你不希望我们露宿街头吧?”

“我们可以找工作。”她说道。我那瓶古龙水就放在靠近她的窗台上;她顺手拿起来,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这种香水叫“柳”,法国娇兰公司出品,是理查德送给我的礼物。(威妮弗蕾德告诉我,这是她挑选的。男人在香水柜台前总是眼光缭乱,不是吗?香味直冲他们的脑袋。)

“别傻了,”我说,“我们能干什么呢?当心你手里的香水瓶,掉地上打碎可就麻烦了。”

“噢,我们可以干许多事,”她放下古龙水含糊地说道,“我们可以去当女招待。”

“我们不能靠当女招待过日子。那比一无所有好不了多少。女招待得为一些小费卑躬屈膝。她们一天下来,腿都快走断了。你不知道干这行的代价。”我说道。我这样说似乎是对牛弹琴。“钮扣厂关了,阿维隆庄园也岌岌可危,现在又要出卖;银行方面也在逼债。你难道没看到父亲的样子吗?他已经憔悴得像个老人了。”

“那么,你是为了他,”劳拉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原来是这样。我想,你这样做真够勇敢的。”

“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说道。我感到自己很高尚,同时又感到太亏待自己了,忍着没哭出来。否则,先前的强颜欢笑就全白费了。

“这样做不对,”她说,“这样做根本不对。你可以解除婚约,那还来得及。你可以今晚就逃走,并留个条。我陪你一起走。”

“别烦我,劳拉。我不是小孩子,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可你要知道,你不得不让他碰你。不仅仅是亲吻,你还得让他……”

“别为我担心,”我说道,“不要管我。我眼睛睁着呢。”

“像个睁着眼睛的梦游人。”她说。她拿起我的一个粉盒,打开闻了闻,然后弹了点在地板上。“不过,至少你会得到漂亮衣服的。”她说道。

我本可以给她一巴掌。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出气罢了。

她走之后,地板上留下一串灰白色的脚印。我坐在床沿上,看着面前打开的扁行李箱。它的样子挺时髦,外面是浅黄色,里面是深蓝色;铁包边,钉头像星星一样闪烁。箱里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蜜月旅行所需的一切都有了。然而,对我来说,这箱子似乎充满了黑暗——空洞的黑暗,无边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我的嫁妆。嫁妆在我心中突然变成一个不吉利的词——如此陌生、如此不可抗拒。它听上去像捆绑——用肉扦和绳子捆绑生火鸡一样。

对了,还有牙刷。我需要牙刷。我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个木头人。

嫁妆来源于法语里的箱子。那意思就是:放进箱子的东西。所以,烦恼也无济于事,因为它的意思就是行李。它意味着我要打包带走的所有东西。


  1. [21]救世军:西方一个宗教性慈善组织,仿军队编制,对穷人给以物质帮助和精神安慰。​
  2. [22]英语中“捆绑”(truss)与“嫁妆”(trousseau)读音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