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窖(第2/3页)

如今,这个律师事务所开在一幢玻璃幕墙的办公大楼中,位于第五十层。我和沃尔特走进闪亮的电梯,里面装饰着人造大理石。电梯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弥漫着汽车软垫的味道。人们个个如工作机器般面无表情,目光也尽量避开别人。这年头,人们开始只看自己该看的东西了。事务所的接待室装潢得如同五星级酒店:到处花团锦簇,尽显奢华;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蘑菇色地毯,墙上挂着一幅昂贵的、难懂的抽象画。

律师出来了,同我们握握手,比划着嘀咕了一句,意思是要我跟他进去。沃尔特说他不进去了,就在原地等我。他用惊异的目光盯着那个年轻优雅的女接待员。她身穿黑色的套裙,领带是紫色的,指甲是珍珠色的。女接待员也在盯着沃尔特,不是看他本人,而是看他的格子衬衫和他那双豆荚状的大胶鞋。沃尔特一屁股在双人沙发上坐下去,就像坐在一大团棉花糖上一样。他的双膝收拢,裤子缩了上去,露出了厚厚的伐木工人的红色短袜。他面前有一张小巧的咖啡桌,上面有一堆商业杂志,内容是教人如何投资理财。他随手拿了一本谈共同基金的杂志;这本杂志在他的大手掌里简直就像一张薄薄的纸巾。他的眼球不住地转动,仿佛一头逃亡中的小公牛。

“我不会去很久的。”我安慰他说。事实上,我去的时间比我预料的要长一些。不过,这些律师也是计时收费的,同下等妓女没什么两样。我一直指望听见敲门声,接着是一个烦躁的声音:喂!还在里面磨蹭什么?快把那物儿翘起来,打一炮完事!

我和律师洽谈完毕之后,两人回到车上。沃尔特说要带我去吃午饭。他说,他知道一个好地方。我猜想,米拉一定关照过他:看在老天的分上,一定要让她吃点东西。她那个年龄的人都吃得很少,甚至不知道肚子瘪了。她会饿死在车里的。他的肚子也可能早就饿了;在我睡觉时,他把米拉为我们精心准备的三明治吃了个精光。那些巧克力小方饼也一并进了他的肚子。

他说的那个地方叫“火窖”。他上次在那儿吃过一次,大概两三年前吧。这家餐馆在多伦多还算体面。他那次吃了一份全料双层奶酪汉堡包。这家餐馆还供应烤肋排,他们擅长各种烧烤。

我也记得这家餐馆。那是十多年前,萨布里娜第一次离家出走之后,我在暗中照看她的那些日子里去过。她放学时分,我常在她学校附近逗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待在可以拦截她的地方——偶尔我也会差点被她认出来。我往往用张开的报纸遮住脸,就像一个无望地迷上了姑娘的可怜虫,而她却像避鬼一般地躲着我。

我只想让萨布里娜知道我在那里;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像她听说的那样;我可以成为她的庇护所。我知道她需要一个庇护所,她曾经需要过一个:威妮弗蕾德。不过,没有任何结果。她从未发现过我,我也从未暴露过自己。一旦到了节骨眼上,我却成了个胆小鬼。

一天,我跟踪她进了“火窖”。看起来,这家餐馆是她这样年龄的女学生在午饭时或逃课时常去的地方。门外的招牌是红色的,窗框上点缀着黄色的塑料扇贝壳,代表火焰。对于该店诗意般大胆的名字,我感到吃惊:他们在取名时是否明白会招来什么?

熊熊火焰从天而降,

带来可怕的毁灭和骚乱。

……火海无边,

燃烧的硫磺永远烧不完。

不,他们不明白。“火窖”只是肉类的地狱。

餐馆内部装着带有彩色玻璃的灯罩,摆放的泥罐里长着有斑点的纤维状花草——给人一种六十年代的感觉。我在萨布里娜和她两个女同学用餐的火车座隔壁找个位子坐下来。她们三个都穿着粗笨的、有点男性化的校服;在威妮弗蕾德看来,那毯子般的苏格兰短裙及与之相配的领带一贯是名校的象征。而此刻,三个女孩正在竭力破坏这身校服给人的良好印象——袜子往下缩,衬衫一半露在裙子外面,领带也歪系着。她们嚼着口香糖,似乎觉得这样做天经地义。她们烦躁地大声说话——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似乎都会这一套。

她们三个都很美丽,是那种青春女孩所具有的美。这种美无法掩盖,也无法包藏;它新鲜而饱满,出自天生,却十分短暂,无从复制。然而,她们并不满足。她们总在千方百计改变自己,美化自己,掩盖缺点;在脸上涂脂抹粉,照自己想象的、不现实的模式塑造自己。我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因为我年轻时也这样。

我坐在那儿,从太阳软帽的帽檐下窥视萨布里娜,偷听她们的闲谈。这种闲谈如同一种伪装。她们没有一个说出自己的心事,也不信任别人——这种年龄的女孩子都会玩这种小把戏。萨布里娜的两个同学都是一头金发;她自己的头发则是乌黑的,像桑葚般发亮。她并没有真正在听她的两位同学讲话,也没有在看着她们。在她刻意作出的茫然的凝视目光后面,一定酝酿着反叛。我察觉到了她的那种阴郁、那种固执、那种如同被俘公主一般的愤慨。她在积蓄力量,等待报复。我得意地想:小心点吧,威妮弗蕾德!

萨布里娜没有注意到我。或者说,她注意到我了,但不知道我是谁。她们三人也瞥了我几眼,然后耳语窃笑一番;这种事我不会忘记。瞧那个干瘪老太婆,或者别的什么流行的说法。估计我的帽子是她们的话题。那帽子的式样早已过时。那天,在萨布里娜看来,我只是一个老妇——一个难以形容的老妇,一个不足挂齿的老妇。

她们三个离去后,我上了趟洗手间。那个小隔间的墙上有一首诗:

我爱达伦我真爱

他属于我而不属于你

如果你想取而代之

我发誓一定让你破相。

如今的年轻姑娘比我们那时候要直率得多。不过,她们不会使用标点符号。

我和沃尔特终于找到了“火窖”——他说,这地方和他上次来时不一样了。窗户上钉了三夹板,上面贴着一张正式通告。沃尔特在锁着的门外嗅来嗅去,就像狗找不着骨头一般。他说:“这店看上去关掉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总是不停地改,”他说,“你跟都跟不上。”

在探路和七拐八弯一大圈之后,我们在一家低档小餐馆里找张桌子坐了下来。店里椅子是塑料的,桌旁有自动唱机,可以放乡村音乐、老甲壳虫乐队的乐曲,以及“猫王”的歌曲。沃尔特放了一首《伤心旅馆》;我们一边吃汉堡、喝咖啡,一边听着歌。吃完后,沃尔特坚持要付账——无疑又是米拉要他这么做的。她一定还塞给了他二十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