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色的帽子(第2/2页)

理查德开起车来十分紧张。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讲话——他说,那样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整个旅途中我们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本该路上开四个小时,如今不足两小时就到了。晴空万里,蓝天明亮而深邃;烈日火辣辣地照在我们身上。沥青路面腾起一阵阵的热浪。为了避开灼人的阳光,小城镇家家都关闭门窗,拉上了窗帘。我还记得他们那些晒焦的草坪和白柱子的门廊。还有那些孤独的加油站;它们的加油泵仿佛圆柱形的独臂机器人,它们的玻璃顶就像无檐的圆顶礼帽。公墓看起来也好像不再葬人。我们不时会路过一个湖泊,湖水会泛出一股死鱼味,还有水草晒热的味道。

当我们到了家门口,劳拉并没有向我们招手。她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等。理查德把车停下来,下了车,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为我开门。我把腿偏向一边,双膝并拢,把手伸向理查德伸过来的手——这些都是有人教我的。这时劳拉突然醒悟过来。她跑下台阶,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一把将我拉出车外,完全无视理查德的存在。接着,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仿佛她是个快淹死的人。她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搂着我,快要把我的骨头都搂碎了。

我的蛋壳色帽子掉在沙砾地上,劳拉一脚踩了上去。我听到了破裂声,理查德倒抽了一口气。我什么也没说。那一刻,我已不在乎帽子了。

我和劳拉互相搂着腰走上台阶,进了房门。瑞妮的影子出现在厅那头的厨房门口。不过,她颇为善解人意,知道此刻不该打扰我们姐妹俩。我指望她去招呼一下理查德——给他一杯饮料之类来稳住他。不过,他心里肯定想看看房子,在院子里走走,因为这一切都已归在他的名下了。

我们俩径直走进劳拉的房间,在她床上坐下来。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左手握着我右手,右手握着我左手。劳拉没有像打电话时那样哭泣。相反,她十分冷静。

“他死在了塔楼上,”劳拉说,“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他总是把自己锁在里面。”我说道。

“但这次他没有出来。瑞妮把他的饭菜放在托盘里留在门口,他却不吃也不喝——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们只好把门踢开了。”

“是你和瑞妮踢的?”

“瑞妮的男朋友罗恩·欣克斯来了——她打算嫁给他。是他踢开了门。父亲躺在地板上。医生说,他这样躺着至少已有两天了。他看上去很惨。”

我还不知道罗恩·欣克斯就是瑞妮的男朋友——她的未婚夫。这事有多久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是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起先我没这么想,因为他的眼睛睁着。但他肯定死了。他看上去……我无法告诉你他当时的样子。他像是在听什么——听什么令他吃惊的声音。他带着警惕的神色。”

“他是不是被枪打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不。他就是死了。报纸上说他死于自然原因——突发性的自然原因。瑞妮对希尔科特太太也说是自然原因,因为酗酒是父亲的第二天性。从剩下的那些空酒瓶来看,他喝下去的酒足以噎死一匹马。”

“那么他是自己喝酒喝死的。”我说道。这个死因没问题。“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们宣布永久性关厂之后。是这个消息杀了他。没错!”

“什么?”我说,“什么永久性关厂?哪些厂?”

“所有的厂,”劳拉答道,“我们家在这个镇上所有的厂。我以为你肯定知道的。”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说。

“我们家的厂和理查德的厂合并了,都迁到多伦多去了。现在的名字叫‘格里芬-蔡斯皇家联合公司’。换句话说,不再有下属工厂了。理查德把它们统统关掉了。”

“那就是意味着没有活干了,”我说,“这儿什么活也没了。完了。彻底完了。”

“他们说,这关系到成本的问题,他们说,重建烧毁的钮扣厂成本太高。”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劳拉说道,“是不是理查德?”

“这场交易不公平。”我说。可怜的父亲——居然相信了双方握手、信誓旦旦的承诺以及未言明的假定。我渐渐明白,这场交易后来已不是那么回事了。也许一开始就不是这样。

“什么交易?”劳拉问道。

“没什么。”

我当时白白嫁给了理查德——我既没能挽救那些工厂,自然也没能挽救父亲。不过,至少还有劳拉;她没有露宿街头。我得为她着想。“父亲留下什么没有——信,或者字条?”

“没有。”

“你有没有去找过?”

“瑞妮去找过了。”劳拉小声说。这说明她自己没去找。

我想,这很自然。瑞妮一定会去找的。如果真的发现字条之类的东西,她肯定会烧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