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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在礼拜日的夜里听到过远处教堂飘来的钟声;他也在夜色笼罩下的大地上静听过千百万小生命的齐鸣高歌;他还听到过远处山谷里渐渐消失的汽笛声和铁轨上微微的轰鸣声;上千种神秘且混杂的气味和骚动同这些斑杂的声音遥相呼应,交织在一起;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受到这个黄金世界是多么地深不可测、广袤无边。

他仍然想得起博览会上见过的东印度茶馆,那里的檀香木、印度人的头巾和长袍,还有馆内的清凉和茶叶的芬芳。此刻他也感觉到了春天清晨微颤的露水、樱花的香气、清爽的土地、湿润肥沃的花园,扑鼻的饭香,以及白雪一般盛开的花朵。他深知初春午时嫩绿的蒲公英会在温暖中带给人们强烈的兴奋感;他也熟悉地下室的霉味、蜘蛛网,以及那片神秘的土地;7月里,一堆堆的大西瓜躺在农夫的篷车里,躺在一堆堆带着甜味的干草上;此外,还有甜瓜和一筐筐的桃子;还有炉火旁烤干的橘子皮发出的甘中有苦的味道。他还想起父亲房间里特有的那股男人的气味;还有磨得光滑发亮的皮沙发,沙发里面的马鬃从破口的地方露了出来。壁炉以及牛皮装订的书本;炉台上那块扁平潮湿的苹果嚼烟,上面还插着一面小红旗。10月里烧柴和落叶燃烧的烟味;秋天倦容微露的大地;夜晚的金银花;温暖的旱金莲;一个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农民,每个星期都会前来卖牛油、鸡蛋、牛奶;又肥又软、没有熏透的咸肉、咖啡;迎风摆放的烤炉;一大碗颜色浓重、热气腾腾的豆荚,用盐和黄油腌得爽口宜人;一间用古松木板搭就的小屋长年关闭着,里面放着书籍和毯子;白色的长藤条篮子里放着康考德葡萄。

没错,还有令人兴奋的粉笔和漆得亮亮的书桌;夹着煎肉与黄油、厚厚的三明治的香味,马具店里新皮革散发出来的气味,皮沙发的温暖感受,蜂蜜和咖啡豆;桶装的酸甜泡菜和干乳酪,以及杂货店里所有商品发出的味道,地窖里储藏的苹果味,果园里的苹果味,苹果榨汁后剩下的渣滓的味道;阳光下面的支架上,梨儿开始熟透了。樱桃用糖水在热锅里煮烂了做果酱,还有削下的木头气味,新砍回来的木材味道,木屑、刨花的味道;白兰地酒浸桃子,上面撒着丁香;水晶兰和绿松针;新修的马掌,烘烤的栗子,整碗的干果和葡萄干;香脆皮,烤乳猪,融在香甜山药中的牛油和肉桂。

没错,还有那散发着臭气的河水,秧上熟透而发烂的番茄;被雨淋湿的李子,煮在锅里的梨子;腐烂的百合花叶;沼泽地里腐烂、散发着臭气的水草;南方飘来的清雅气味,闻起来纯净却带着一点儿霉臭,就像大胖女人身上的气味;被大雨淋透的树干和大地。

没错,还有早晨田野里散着雏菊的香味,铸槽里熔化的铁水;冬天马厩里热烘烘的气味和冒着热气的马粪;老橡树和胡桃树;肉摊子上的气味,刚宰杀的肥羊,一大堆猪肝,绞碎了的香肠碎肉,红红的牛肉;和苦味的巧克力掺在一起的红糖;碾碎了的薄荷叶,一丛挂着水花的丁香;圆月映照下的木兰、山茱萸、月桂树;一只烟油厚厚的烟斗,用橡木桶装的陈年波旁威士忌;强烈刺鼻的烟叶味,石炭酸和硝酸;一条狗的忠实味道;尘封的旧书;泉水近处一股清凉芳草的味道;面团里掺加的香草;开裂的大块乳酪。

没错,还有五金店的味道,尤其是一大箩新铁钉的味道;摄影师暗房里冲洗照片的药水味;油漆和松节油新鲜的味道;荞麦面糊和黑高粱;一个黑人和他的马匹;灶上正在沸腾的软糖;腌菜桶里的盐水味儿;南山上茂盛的杂草气味;滑溜溜的牡蛎罐头;取出内脏、冻硬的生鱼;厨房里满头大汗的黑人女佣;煤油和油布;撒尔沙植物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风雨特有的气息;脆响的暴雷;寒冷的星辉,冻硬的草叶;大雾以及冬日里迷雾蒙蒙的阳光;播种时节,花开季节,硕果累累的收成。

这一刻,他任凭自己思绪飞扬,沉浸在过去的一切里,他开始回忆人类繁衍的浪漫史。在学校的地理课上,他开始呼吸大地混杂的气息;每次当他看见码头上堆放的粗桶,他就会联想到那里面肯定装着金黄色的朗姆酒、浓郁的葡萄酒、勃艮第美酒;同时,他的鼻孔里似乎也嗅到了热带丛林万物生长的浓郁气息,庄园耕地浓重的气味,海港旁边腌鱼的味道。就这样,他漫游在广袤无垠、令人神往却迷惑不解的世界里。

这时,他的旅程已经游历了无数的群岛,他坚定地站在这块还不甚了解但却等着由他去探索的大地上。

他好像很快就学会了读书,凭借自己强大的视觉和记忆能力,他马上就能把印刷文字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可是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学会了书写或者描字。他早晨上学的时候,头脑非常清醒,那些破碎的泡沫、幻想的碎片、迷失的世界,一次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虽然他能够准确地理会老师的讲解,但轮到写字的时候,他就会陷入原始的混沌世界里。孩子们都是在本子上一行印好的字样下面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个字母,而他只能在纸上写一些歪歪倒倒的矛尖头。他反复地涂画着,搞不明白字和字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想。

后来有一天,迈克斯·艾萨克突然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抬起头,看见他满纸都写着歪七扭八的线条。

“这哪里是在写字啊?”他说。

于是他用自己的小脏手攥紧铅笔,在练习簿上写了一行生字给他看。

一看到这些活生生的线条,看到这些构成语言结构的一笔一画,他觉得朋友笔下的字母是那么优美,于是他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老师教了这么久都没有教会他,没想到这一刻一下子就领会了。他立刻抓过笔,一笔一画地把全部字母都写了出来,而且写得比好朋友的字更加清晰、更加漂亮。接着,他又翻过一页,嗓子里发出了欢呼声,然后写了一页又一页……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会儿,仿佛在他们二人中间出现了某种奇迹。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这才算是写字哩。”迈克斯赞许地说。但是两个小家伙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后来,当尤金想起这次经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心灵洞开、潮水汹涌、令他躲闪不及的感觉。这种事情就是一瞬间发生的。那时候,他还是个矮个子,只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他看见过许多事情,但只能害怕地把秘密隐藏在心里,知道说出来会惹人笑话。在春天的某个星期六,他和迈克斯走过中央大街,然后在一个大坑前停了下来。几个市政工人正在那里修理下水管道。这个大土坑非常深,没过了工人的头顶。他们弯着腰干活,背后的泥土地里有一道很宽的裂缝,就像一扇窗户,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道。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仔细地观看着,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因为有一条巨大的蛇正挺着扁头从地缝里滑了出来,从他们跟前经过,脑袋后面拖着人腰粗细的花鳞身躯。这条巨蟒慢慢地朝地缝深处爬去,消失在并不知情、忙碌的工人们身后。两个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然后匆匆地离开了。他们事后多次悄声地谈起过这次经历,但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