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千万记住,”我能听到她对他说道,“那屋里没人比你更重要。你就不停地对自己那样说。反正,我们不会呆太久的。”

我正要动身去那房子,这时,我被眼角余光瞥到的东西吸引住了。我转过身,看到一辆报废的旧车,被丢弃在离我很近的草丛中。其他的客人全都绕开它,和它保持一定距离,仿佛生怕它的锈迹和破败会传染到他们自己的车子。

我上前几步,走向那残骸。它已经部分陷进了泥土中,四周杂草丛生,要不是太阳的余晖照射在那顶盖上,我可能根本不会留意到它。没有车轮,左前门已从铰链处被扯掉了。漆面被重新刷过多次,最后一次上漆时油漆工似乎用了建筑油漆,但中途放弃了。两块后挡板被从其他汽车上取下的不配套的替代品换掉了。尽管如此,不消更仔细地审视一番,我便已知道,这正是我父亲开了多年的那辆家用老轿车的残骸。

当然,我上一次看到它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再次见到它如此破败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们和它一起度过的最后那段时光,那时它已经很破旧了,而我父母还得开着它到处跑,让我感到极其尴尬。现在想想,到最后,我开始精心编造各种借口花招以躲避乘坐它出行,生怕被学校朋友或者老师发现。但那仅限于最后那段日子。多年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们的车——尽管非常便宜——竟然不知怎地大大优于路上几乎其他所有车辆,这也是我父亲选择不换车的原因。我还记得它停放在伍斯特郡我们那座小农舍的车道上的样子,那漆面,那金属光泽,每次我都要盯着它看上很久,感到无比骄傲。许多个午后——特别是周日——我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或在里面玩耍,或绕着它玩耍。时不时地,我还会带着玩具——或许甚至是我收集的塑料士兵——在后排座位上摆开。但更多时候,我只是无休无止地在其周围勾画假想的场景——从车窗里朝外开枪,或者飙车上演高速追捕。我母亲经常从房子里出来,告诉我别再摔车门了,那噪音让她发狂,我要再来一次的话,她会“活剥了我”。此刻我又看到了她,那么鲜活生动地站在农舍的后门,冲着车子大喊。那农舍很小,却在乡村深处,坐落在半亩草地之中。一条小路从门前穿过,直达当地农场,一群奶牛从门前经过,一日两次,被农家男孩用泥泞的棍子赶着。父亲总是把车放在车道上,车尾对着这条小路,而我常常会停下正做着的事情,透过后挡风玻璃看牛群经过。

我们所谓的“车道”,不过就是房子侧边的一片草地,从未用水泥浇筑过,一旦下大雨,车子就会深深地淹在水里——这情况无助于解决其生锈的问题,还可能加速其变成了现在这幅光景。但是作为一个孩子,我却觉得雨天是一件特别的乐事。不仅仅是因为雨天创造了车内尤其舒适的环境,而且它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挑战,那就是,我每次上下车时都得跳过污泥河道。起初,我父母并不赞成我的行为,声称我会弄坏车内的各处装饰,但随着那辆车越来越旧,他们也就不再担心这点了。然而,在我们拥有那辆车的全部时光里,“砰砰”的关门声持续烦扰着我母亲,而不幸的是,这“砰砰”声对我的场景演出至关重要,总能突出那扣人心弦的紧张而关键的时刻。有时,母亲几周甚至几个月都不会对此抱怨,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直到我一并忘记了它可能正是冲突的根源。然后有一天,我正完全沉浸在某出想象剧中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露出一副特别烦恼的样子,告诉我只消再来一次,她就会“活剥了我”。有时候,这一威胁言论恰好在车门正半开时被抛出,让我左右为难,不知在我玩闹过后是该让它开着——要是那样可能会让它整夜都开着——还是我应该冒险尽可能悄悄地把它关上。这一窘境在与车玩闹的余下时间里一直折磨着我,彻底破坏了我愉悦的心情。

“你在干吗?”索菲在我背后问道,“我们该进去了。”

我意识到她在跟我说话,但我却因发现了我家的旧车而失了神,所以没做认真思考便嘟囔了些什么。然后我听到她说:

“你发什么呆?你好像爱上了那东西。”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实际上正牢牢拥抱着那辆车,脸颊搁在车顶上,而双手则画出平滑的圆圈,拂过锈迹斑斑的表面。我站直身子,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见到索菲和鲍里斯盯着我。

“爱上这个?你在开玩笑吧。”我又笑了笑,“人们把残骸这样遗弃乱放是犯罪啊。”

他们仍盯着我,我便喊道:“多恶心的破车!”然后狠狠地朝它踹了几脚。这个举动似乎让他们心满意足了,两人转身离开。接着我看到索菲,尽管她刚刚还在催促我,现在又全神贯注于鲍里斯的表现,这会儿又为他梳了梳头。

我的注意力又回转到那辆车上,心中不免越发担心起来,刚刚那几脚可能造成了点破坏。我凑近细细查看一番,发现不过是蹭掉了几块锈片,但我心中却已尽是懊悔,后悔表现得如此无情。我穿过草地绕到车的另一侧,透过后侧窗向里望去。不知什么飞行物撞上过窗户,但玻璃却完好无损,我透过蜘蛛网的裂缝处看到车后座,在那儿我度过了许多惬意的时光。我看到后座的大部分布满了霉菌。雨水从车的一角倒灌进来,坐垫浮到了扶手处。我猛拉了下拉门,毫不费力就打开了,但开了一半就卡在了厚厚的草丛中。空隙正好够大,可以让我挤进去,一番小小挣扎后,我成功地爬到了座位上。

进去一看,很明显,座位一头已经陷进了汽车的底板,我发现自己不同寻常的矮。透过离我头顶最近的窗户,我能看到片片草叶和傍晚粉红色的天空。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猛拉车门,直至它差不多又关上——有东西卡着,不能完全关严——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的姿势相当舒服。

没过多久,宁静的气息笼罩全身,有那么一会儿,我闭上了双眼。这时候,我发现记忆回到了一次快乐无比的家庭驾车远足,那次,我们驾车逛遍了当地乡间,为我找寻一辆二手自行车。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又一个村落,检查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父母坐在前面热烈地商议着,而我就坐在他们后面,这个座位上,看着伍斯特郡的风景从眼前掠过。那时候,电话在英格兰还没有成为常规家庭用品,我母亲膝盖上放着一份当地报纸,上面印着出售物品的广告,配有全部地址。没必要预约,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直接上门,说:“我们来买小男孩的自行车。”而后会被领着到后棚看车。友好些的人家会倒茶——每次我父亲都会用同样幽默的言语拒绝。但有一个老太太——后来我们发现她根本不是售卖一辆“儿童自行车”,而是死去丈夫的自行车——坚持让我们进去。“我总是很高兴,”她对我们说,“迎接像你们这样的人。”接着,我们端着茶杯,坐在她小小的、洒满阳光的客厅时,她又一次把我们称作“像你们这样的人”。我正聆听父亲讲着什么样的自行车最合适我这个年纪的男孩,突然我认识到,对这个老太太来讲,父母还有我代表着理想幸福的家庭。跟随这一认识而来的是巨大的紧张感,并在我们逗留的大约半个小时中持续加剧。并不是我害怕父母不能保持他们一贯的表现——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甚至开始了一场争吵,这可能是他们所有争吵里面最文明健康的一个版本了。但我却坚信,只消一个手势,或许甚至是一个味道,就能随时让这位老太太认识到,她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会出现她在我们面前突然被吓得不能动弹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