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6页)

然后她说起了厨房的事。虽然他好几天前就保证过要将那几块硬纸板移走,却仍未兑现,所以她厨房的装修工作只能遥遥无期地搁置。他沉默片刻,然后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工棚里还有好多活正等着他呢。既然他们没法愉快地坐在一起,哪怕就几分钟,那他还是开始干活吧。他站起身,穿过屋子,走进前院的一个小棚屋。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嚣相对,整个口角也只持续了不过几秒钟。当时,他并没有把那当回事,而是马上自顾自地干起了木工活。那天早晨好几次,他抬头透过满是灰尘的工棚窗户看到,她漫无目的地在前院晃来晃去。他继续低头干活,隐隐期望她突然出现在门口,但每次她都走回了屋内。午饭的时候他进了屋——诚然,那时已经很晚了——却发现她早已吃完了午饭上楼去了。稍等片刻后,他回到工棚,又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天色渐晚,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就那样看着夜幕降临,直到快半夜时才进了屋。

农舍楼下一片漆黑。他走进客厅,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望着月光照射在他们破旧的家具上,思来想去地回忆今天这奇怪的一天。他想不起曾有哪一整天是像他们今天这样度过的,便决心示好,结束这一切,于是他起身走上楼梯。

他走上楼,看到卧室的灯仍亮着。他走过去,脚下的地板咯吱作响,声音很大,清晰无比,宣告着他的靠近,仿佛他在大声叫她。走到房门口,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从门缝中透出的一束灯光,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他正要去抓门把手,这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她的咳嗽声。只是轻微的一声咳嗽,几乎可以肯定是下意识的,然而当中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却步了,他慢慢地抽回了手。这轻微的咳嗽声中包含了一种提醒,让他想起了他最近设法忽视的她的一个性格特点,一个在欢乐时光中他颇为欣赏的特点,但自从最近摆脱的那次仓皇的失败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渐渐坚定了决心,试图忽略那特点。不知什么原因,不知怎地,这咳嗽声中包含了她所有的完美主义信条、高尚的情操以及她总是要求自己尽可能以最有用的方式投入全部精力的特点。突然间,他对她大为生气,对她的这声咳嗽,对这一整天都很窝火。他转身走开了,浑然不顾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多大的吱嘎声。接着,他回到月光斑驳的客厅,横躺在旧沙发上,盖了一件大衣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醒了,为他们俩准备早餐。她也跟平常一样,按时起床,两人打了招呼,看似无甚不快。他开始讲述,对发生的一切很后悔,可她打断了他,说他们两个都太孩子气了,这着实令人吃惊。然后,他们就继续吃早餐,二人显然都松了口气,将那场口角抛诸脑后。不过,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还有随后的几天,他们的生活中仍旧存有一丝冷漠。随后的几个月中,他们之间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且越来越频繁,他便不再去苦苦思考其中归根究底的原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春日,回到了那个他们并排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预示着美好一天的早晨。

布罗茨基正沉浸在这些回忆中时,我来到了小木屋,开始弹奏钢琴。刚开始几个小节里,布罗茨基继续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接着他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手中的活计上,拿起铁锹,用它的边缘试了试地面的硬度,但之后又停了下来,也许是觉着音乐的基调跟他的要求有点出入吧。直到我开始弹奏第三乐章那缓慢忧郁的小节时,他才开始挖掘。土地很软,他没费多大力气。然后,他把狗的尸体从高高的草丛那边拖过来,不慌不忙地将其置入墓穴中,甚至根本没想要翻开床单看最后一眼。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将泥土填回坑中,这时候,某种东西,或许是音乐的悲伤,通过空气传递给了他,终于,他停了下来。接着他直起身子,低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填埋了过半的坟墓。直到我快弹到第三乐章尾声时,布罗茨基才又拿起铁锹,继续往墓里填土。

弹完第三乐章时,我听到布罗茨基仍在奋力忙活。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弹最后的乐章——这一乐章跟这整个进程的气氛很不相符——于是便又重新弹奏起了第三乐章。我觉得,为了弥补布罗茨基的等待,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铲土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在第三乐章弹到一半左右时停了下来。我想,这颇合布罗茨基的境地,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站在墓穴边上回忆。我发现自己在音乐中较之前更加重了哀伤之情。

我再一次结束了第三乐章,又静静地在钢琴边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了下手脚。这时,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小屋,我听到附近草丛里传出蟋蟀的鸣叫声。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去,至少跟布罗茨基先生说几句话。

我推开门望出去,惊奇地发现太阳已经沉至山下的小路那边。我走了几步,穿过草地,重新走上了那条小径,爬完剩下那点路,到达山顶。接着,我看到在山的另一侧,地面缓缓向下延伸至一处美丽的山谷。布罗茨基就站在我下面不远处,一簇稀疏的灌木丛下就是墓穴。

我朝他走去,他没有转身,只是盯着墓穴静静地说道:“谢谢您,瑞德先生。您的琴声很美。我很感激。非常感谢您。”

我喃喃言语了几句,然后就在草地上驻步,与墓穴保持一定距离,以示尊重。布罗茨基仍然低头看着坟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只是条老狗。但我想要最好的音乐。我非常感激。”

“不客气,布罗茨基先生。我很高兴能够帮您。”

他叹了口气,头一次看向了我。“您知道吗,我没法为布鲁诺哭泣。我试过了,但我哭不出来。我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但有时候,却又全是过去的影子。您知道,我怀念我们过去的生活。我们走吧,瑞德先生。我们离开布鲁诺吧。”他转过身,开始慢慢走下山谷。“我们离开吧。再见了,布鲁诺,再见。你曾是个好伙伴,虽然只是条狗。我们离开他吧,瑞德先生。来吧,跟我一起走。我们离开他吧。您为他弹奏钢琴,真是太好了。那是最好的音乐。但我现在不能哭。她很快就会来了。不会太久的。请吧,我们走吧。”

我又向面前的山谷望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里林林总总全是墓碑。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正走向布罗茨基安排约见柯林斯小姐的那座公墓。没错,我刚与布罗茨基并肩齐行,就听他说道:

“皮尔·古斯塔森墓地。我们约好在那里见面。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她说她知道那座坟墓,仅此而已。我会在那里等。我不介意等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