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第2/4页)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气,望着那个女孩。后者噘着嘴,扬起眉毛。

“听着,”海蕊说,“我不知道你们明不明白,我是不会走的。我来看我的儿子,我就是要看他。”

年轻男子知道海蕊是认真的。他缓缓点点头,好像在说“好吧”,却有“这不是重点”的意思。他严肃地望着海蕊,仿佛以此间负责人的身份严重警告她。他或许是个可怜的年轻男子,也的确操劳过度、吃得不好,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做这份差事,但是他的模样却在诉说这个职业带来的重担——不快乐的重担。他的表情加上那双因抽烟而显得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显露严肃与权威,不容忽视。

他说:“一旦人们把小孩丢弃在这里,就不会回来看他们。”

那个女孩则说:“你看,你一点都不明白。”

海蕊听到自己暴怒地说道:“我受够了人们说我不懂这个、不明白那个。我是这个孩子的妈,我是班·骆维特的妈。你们明白吗?”

突然间,他们三人有了共识,虽然是绝望地接受某种宿命。

他点点头,然后说:“好吧,我去看看……”

海蕊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真的让他吃惊了,他大声说:“噢,不行。你不可以跟来!”他和女孩交头接耳一番,后者突然往走廊里急奔。年轻男子和海蕊说:“你待在这里。”然后快步跟上女孩。

海蕊看到那女孩往右转,然后消失。她想都没想,便打开右手边一扇门。当门后的景象呈现在她眼前时,她看到那位年轻男子举起手,好像在咒骂或警告。

她站在一间长形病房的尽头,墙边摆着许多婴儿床与小床。床里躺着——怪物。她快步穿过病房,走向另一头的门,她看到每张床上都躺了一个小婴儿或小孩,人形扭曲,有的十分恐怖,有的则是轻微变形。有个小娃儿似乎陷入昏迷,骨瘦如柴的身体撑着一颗巨大下垂的脑袋。还有一个孩子好像竹节虫,两眼硕大暴凸,四肢僵硬脆弱。有一个小女孩整个人糊成一片,她的皮肤好像在融化与流淌——四肢灰白肿胀的娃娃,眼睛大而空白,好像两洼蓝色潭水,嘴儿张开,露出肿胀的小舌头。还有一个瘦长的小男孩身体严重弯曲,一半的身体弯到另一边。另一个小孩乍看正常,但海蕊随即发现他没有后脑勺;他的头只剩下一张脸,仿佛对着海蕊尖叫。成排成排的怪胎,全部陷入昏睡,静寂无声。他们都被下药,早就失去心智。嗯,应该说病房是“几乎”无声,因为某张小床传来毛骨悚然的啜泣声,小床四周围着毯子。高亢的尖叫声现在越来越近,停歇又开始,攻击着海蕊的神经。消毒药水都遮盖不住的排泄物气味扑鼻而来。海蕊步出这间炼狱般的病房,置身于另一个走廊,和她刚刚看到的那个走廊平行、一模一样。她看到那个女孩位于走廊尽头,后面跟着那个年轻男子,他们朝她走来,然后随即向右转……海蕊快步急奔,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在地板上。她也跟着他们转弯,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小拖车上装满了药。她奔过这个房间,来到一个水泥地的长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的房间,走廊墙上有监视用的格栅,全部对着她。当她跑到他们身边时,这对男女打开其中一扇门。三个人都气喘吁吁。

“妈的!”年轻男人咒骂的是海蕊居然到了这里。

海蕊说:“可不是。”敞开的门里是方形房间,四面墙壁铺上雪白塑料布,打上一个个纽孔,企图混充高级皮面。地上是个绿色海绵乳胶床垫,上面躺着班。他不省人事,仅穿着精神病患的束身衣,淡黄色舌头伸出嘴外。他的皮肤呈死灰白色,带点绿色。房间到处——墙壁、地板,还有班——沾了排泄物。湿透的草席底下渗出一摊黑黄色尿液。

年轻男子大叫说:“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他抓住班的肩膀,女孩抓住班的双脚。从他们的动作,海蕊知道他们对班并不残暴;但这不是重点。用这种方式抬起班,他们可以尽量不碰到他。他们将班抬出房间,进入走廊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海蕊跟着他们进去,驻足注视。这个房间有一面墙全是冲洗槽,还有一个大澡缸,一个水泥做的棚架,倾斜式,上面有许多塞子。他们将班放在架子上,解开他的束身衣,调整水温后,就用连接水龙头的水管给他冲身。海蕊靠着墙看着,她实在太震惊,以至几近麻木不觉。班一动也不动,躺在那里,好像砧板上的一条死鱼。女孩帮他翻了几次身,年轻男子配合她的动作,数次停止冲水。终于他们将班抬到另一块板上,擦干他的身体,从衣服堆中拿起一件干净的束身衣,帮他穿上。

海蕊厉声问:“为什么要穿?”他们没回答。

他们将两手束绑、不省人事、舌头吐到嘴外的班抬离房间,穿过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看起来像水泥床的东西。他们把班放上床,然后站直身子,不约而同叹道:“呼!”

年轻人说:“嗯!你要看他,他就在这儿。”他闭目站了好一会儿,从方才的苦役恢复过来,然后点起一根烟。女孩也伸手要一根;他给她一根烟。他们便站着抽烟,疲累挫败地看着海蕊。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心好痛,好像看到她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受苦,因为班冷酷陌生的双眼紧闭,看起来比以往都“正常”。可怜,以前,她从不觉得他可怜。

她说:“我想带他回家。”

年轻男人扼要地说:“随便你。”

女孩好奇地注视着海蕊,好像她和班一样,都是个“奇观”,有同样的天性。她问:“你要怎么处理他?”海蕊察觉到她声音中的恐惧:“他力气好大——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

年轻男子说:“我们都不曾见过。”

“他的衣物呢?”

现在他们嘲讽地笑了:“你想要帮他穿上衣服,带他回家?”

“不行吗?他来这儿的时候可是穿着衣服的。”

这两个照顾者——护士、看护员(管他什么的)——互相交换眼神,各抽了一口烟。

年轻男子说:“我想你不明白,骆维特太太。首先,你要开多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