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度过了烟雨蒙蒙的一整个下午,我们走啊走,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直到我看到面前有一对情侣,年轻的一男一女。男孩背靠着树干,将姑娘揽在怀中;姑娘那富于地中海风情的黑发凌乱地披在后背,遮住了他的双臂。他们正在拥吻。

突然之间,我泪流满面。我这人一年到头也就只会因为惊喜或者不快哭一下,但是算算近来这些日子,我都哭过多少回了?

“上帝啊,乖乖。”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慨,只顾呆呆地看着这对年轻人,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些年来我有多傻啊,我真是个傻瓜。”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感到他当下就理解了我,但对于他的表情却无法予以回应,因为我当时想着的是弗莱迪。弗莱迪,理查德,要是我现在能把他们彻底区分开就好了。理查德搂住我的肩膀,我们和那对情侣擦身而过,朝一家商店的橱窗走去,能看得到橱窗上映出了我们自己的影子。橱窗玻璃上的光线昏暗又富于变幻,使我轻而易举就看到了自己,是个娇美的姑娘,一头拳曲的金发,两眼笑意盈盈;还看见我身边的他,是那年轻人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晃悠,停下两次喝了咖啡,就已过了黄昏时分。

他打起了退堂鼓,说:“六点钟,我得离开你了。”那时候我并不感到意外。

他又说:“告诉我—下次有合适的机会的话,我能上你那儿去吗?你不能到我那里。”

我答道:“今天早上,我外甥女凯特,也就是我姐姐乔姬娜的二女儿—她还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上我家了。打算和我一块儿住。”

“你没有孩子。”他指出来了。

“没有。”然后我硬着头皮说,“倒不是因为我—我们决定不要,而是……”

“我不想知道……”他很快又补充说,“我想,我们终究免不了要像一头扎进脏游泳池似的,进入彼此的生活,但是让我们尽量把这样的状况往后拖拖吧。”

“我的生活,”我说道,“这个泳池总体说来一向井井有条,定期加氯气,也经常换水。”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他说,干哑的声音透着痛苦,结果轮到我百般不想知道内情了。

分别之前,我们沿着贝斯沃特路行走,一幢修葺中的大楼跃入眼帘,边上的脚手架有四层楼高,在最上面那层脚手架的平台上,搭了一间猩红色的小屋,供工人们喝茶或者休息之用,小屋门口坐着一个工人,面前搁了一只桶,里头肯定是一把火,因为他叉了根香肠凑在上面,两腿叉开坐着,等着属于他的美味慢慢烤好。这一情形有种既古怪又让人发笑的成分,我们相互搀扶着笑个不停,因为小红屋高悬在那儿,香肠插在叉子上,全都显得那么荒谬不经。

浓烈的欢乐之情又回到我们身上,他卸掉背上的负担,和我一样无忧无虑地站在那儿只管开怀大笑。随后我们道别,约好再见面,但不是明天就见。毕竟,我终究得上上班,虽说作为资深的女领导,我已经受到了特别的优待。

总之,我去了杂志社,去看看是不是有我的信件。菲丽丝已经走了,但吉尔还在。

“我知道了。”她说。我以为她指的是理查德,因为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体内升腾而起的活力,但是不对,她说的自然是凯特。

她也看出来了,我是硬要说服自己她指的是凯特。她问:“她从早到晚都一个人待着吗?”

“大概是吧。”

“哎哟!”

“你的意思是她不能一个人待着?”

“她总和我们一起,一大家子的,她可没受过多少一个人待着的训练。”

凯特以及她的各种麻烦问题,似乎都离我遥远得很。我没有想起她,只顾着理出自己的信件,查看明天的工作日程。

吉尔在事务堆积的案头又埋头专心做了好一会儿事情,然后才说:“关于怎么处置她,你应该有所打算,她正等着呢。完全可以说她装,要是你有那样的打算的话。”见我不接话,吉尔嚷道:“简,你在可怜她,对不对?”

我说:“或许是吧—如果那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问题是,这样一来,是不是会超出你的心理预期,让你陷得更深呢?”

因为我一心在想着理查德,想他是不是到家了,“家”是什么样子,他和凯瑟琳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我含糊其词地说:“我想,说到底,问题也就是和她好好谈谈。”

没有回应。我抬起头一看,吉尔微笑着,似乎是在暗自窃笑,但其实又希望我注意到。“我突然觉得吧,简姨妈,从许多方面来说,你一直生活在温室当中。”

“你的意思是凯特会叫我招架不住?”

“好吧,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工作,而且乐在其中。看得出她身上洋溢的快乐:既能干,又能干得漂亮。

说到快乐,回顾过去我刚工作时的岁月—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最强烈的体会,从快乐这个角度而言,就是证明自己多么能干那一刻的感觉。常年以来一贯的主题是:我,工作,办事情,干得漂亮。我生活的主题一向如此。至于可怜的弗莱迪呢?他无非只是陪衬。

回到家,我心里想着弗莱迪,虽然我总是尽量不要去想。如果他是我生活的背景,那我是他生活的背景吗?很有可能。他死去的时候,总结起一生或者说勾勒出一生—照我猜想,人往往都会这么做吧,他会对自己说“我的快乐源自工作”吗?因为他不可能说:“快乐源自简娜,她对我意味着欢乐、幸福和成就。”

我开门进入起居室,看见凯特还睡在沙发上,我早上离家的时候她就在那儿。我端给她的碟子仍然在她旁边,风卷残云扫得一干二净,一点儿面包渣都不剩。这幅景象让我想起吉尔那一席话。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我拉上窗帘,开灯,给自己倒了杯喝的,把回家惯常要做的琐事都走了一遍程序。考究雅致的房间当中,远近高低巧妙地安装了照明灯,摆设了花瓶,淡黄色的扶手椅上放着糖果条纹的靠垫—在这一切之中,仿佛是好戏开场,布幕升起,只见台上一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儿,她肮脏笨重的大码鞋在灰色亚麻沙发上留下了印子,而包裹还躺在之前她随手丢下的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