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听得出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斟酌和揣度。“简娜,我很想你。我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你。你介意吗?”

这句“你介意吗?”堵住了我的嘴。他是故意的。

我坐看黑暗中的墙壁,以及墙上长方形窗户框住的熠熠生辉的云朵。我能听见凯特在厨房里面走动。

“我一直都在想你,简娜。你千万别以为我会责怪我父亲。我绝对理解他!我—”

我把电话听筒丢回机座,然后马上又把它取下拿开。

我进了厨房。凯特坐着,专心地吃着白脱甜酥饼,她吃得很急切,左右开弓,一只手摆弄下一块要吃掉的饼干,另一只手往嘴巴里送。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也是无济于事:凯特,你为什么不吃顿正常的饭?我踌躇了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我对马修的怒火演变成对凯特的担心。

“你还好吗?凯特。”我突然开口问她,就像真心对待朋友一样,发现朋友身陷困境,有求于人,就发自真心地说,我可以帮忙。

乖乖的小姑娘,只是有爱啃甜饼干的缺点,她满不在乎地微笑着,两眼空洞无神。

我端了杯茶回到床上,一直没睡着,到现在天都亮了,把情况总结出来如下:

我恨马修,纯粹、冷静的恨,甚至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恨。

我爱上了他,但差不多已经熬过去了。我受够了为凯特发愁,对她束手无策。我一想到吉尔,就仿佛想要抱住她,把她保护起来—免得她受到她自己的伤害。我欣赏并且倚赖汉娜。想到查理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温柔深情的微笑,连自己也感到很吃惊。至于菲丽丝呢,她让我想要放声大哭。我不许自己过多地想起乔姬姐姐,因为我会立刻变得怒不可遏。我喜欢想到马克,他讨人喜欢又充满力量。我爱理查德。句号。我梦见弗莱迪。

理查德今天打电话,声音冷冰冰的,他在生气。“简娜,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马修了?”

“是,在那家咖啡馆,我以为我们要碰面的那家。来的是他,不是你。”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感觉我是对的,没必要告诉你。”

“这完全不可原谅,太糟糕了……我感到很抱歉,简娜。我能说什么呢?”

今天理查德来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他说:“好,我们见面吧。在哪儿见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那头沉默了。“很好,简娜,我不打算要求你作出解释!我没那个资格!你还在耿耿于怀—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那你说哪里?”

“我们能不能在苏荷广场见?不带跟班的。你觉得呢?”

“我们可以尽量试试。”

我在苏荷广场见到了理查德。

我没有四下张望看看是不是给跟踪了—我不在乎。不管怎么说,看来凯瑟琳已经把这项任务托付给马修了。

九月的蔚蓝天空,温暖中透着乡愁,空气中闪耀着生机。当我走向恋人端坐的长椅时,一片泛黄的树叶旋转着飘落下来。

我们坐得有点远,微微一笑像是在做鬼脸。已经快三个星期没见了。他看起来很疲惫,没精打采的。

“关于马修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他说。不过我看得出,他所了解到的不及实际情况的一半。

“那不是你的错。”

他慎重地说:“我从来没喜欢过马修。”

“可你做了你该做的每件事。”

“没错。我想,我是把不允许自己对西尔维亚产生的感受,都投射到他身上了。”

听到话里别有玄机等着我追问,我傻了眼,故意敷衍过去:“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愿和你在一起,理查德……”这话说出来感觉很假,因为我们说过的话都不是这种类型的。

“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接着往下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某些方面,简娜,你相当有我熟悉得不得了的……”

两只鸽子满怀希望地在我们身旁来回跳跃。我们什么都没有,喂不了它们。它们飞到另外一条长椅边去,那儿有两个白领姑娘给它们喂三明治的碎屑。

“是,我明白。职业女性嘛。哎,你最好都跟我说说。我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会很痛苦,我们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好多事情还没有多加探讨。”

“我又不是要飞到月球去!”

“恐怕就跟到月球一样。在电话里密谈?‘我多希望你在这儿啊。’我想你应该这么对我说。”

“好吧,我不知道你听完会不会多少明白一点。你怎么会呢?你的整个生活显得……哎,我从哪里说起了?”

“她不喜欢你吗?”

“哦,不是的,该有的所有情感,她都以合适的方式表达了。哦,我忘了。”说到这儿,他迅速变出两块软塌塌的三明治,都用保鲜膜独立包装好。正当他打开他那个三明治的时候,又有一只鸽子出现了,等在我们的脚边。

“当时我们都才十九岁,在剑桥读书。她是一路奋斗才进的剑桥。她的父母嘛—他们无所谓的。女孩子嘛,你懂的,还有三个聪明的兄弟呢。她很聪明,但是个女孩子。他们并不真想让她上剑桥,说她应该结婚,基本上就是这样。她没有奖学金。问题是我知道她很聪明,真的很聪明,那是她具有的天分,一直都有。做事情全力以赴,勇往直前—尽管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她当时过得很艰难,钱其实不够用,毕竟父母要供四个孩子上大学。我们亲近了起来,学业上相互帮助,我拿钱接济她。我可不是生性挥霍的浪荡子。后来我们同居了,这么做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太过合情合理了?”我问,因为话里还有话。

“不是,情况不是那样的。”

有只鸽子,珍珠般的羽毛上泛着彩虹似的光泽,它飞到长椅上,落在我们俩中间,啄食理查德的三明治。我们都看着它。

“我爱她,”他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她了。那是在一堂课上,她坐在台下,对所有事物和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眼睛里只有老师,而我眼睛里只有她。我把她单独挑了出来。我包办了所有事情,找房子,付房租,负责饮食—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至于她呢—她适应了这一切,照单全收。问题是,这不是她夺来的,简娜,你懂吗?一切都摆在那儿,有我在,她需要的一切。她都接受了,都料到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