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4页)

他走过的街道又滑又黑。他外套口袋里装着他当掉步枪换来的那把四五式手枪。他摆弄它时大笑了起来,一把胖乎乎的微型手枪,打起来却像大炮一样响。一点也不复杂;你得存心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才会打偏。可他是不会打偏的,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去瞄准。不会去瞄准那搞坏了的皮肤。永远不会。永远不会伤害幼小的东西:巢里的鸟蛋、雌鹿、羽毛未丰的小鸟、鱼苗……

一股寒风从地道口涌起,吹掉了他的帽子。帽子掉到了水沟里,他跑过去把它拾起来。他没有看见从一支“白枭”牌雪茄上撕下来的纸圈粘在了帽子顶上。他一上了地铁立即汗流浃背,于是脱下了外套。纸袋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乔一低头,看见一个乘客伸手拾起那个纸袋,还给他。乔点头致谢,又把纸袋放回到外套口袋里。一个黑人妇女看着他直摇头。是为那个纸袋?为里面装的东西?不,是为了他那滴滴答答流汗的脸。她递给他一块干净手帕,让他擦擦。他推辞了,然后又穿上外套,向车门挪了挪,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凝视着黑暗。

地铁忽然停了,把乘客向前甩去。乔这时似乎才记起来,他要是想找她的话,得在这一站下车。

三个姑娘涌出车厢,叽叽喳喳地走下冰冷的台阶。三个等在那儿的男人跟她们打了招呼,然后他们便分成一对一对地走了。天冷得刺骨。姑娘们有着红红的嘴唇,她们的两条腿透过丝袜在互相窃窃私语。红嘴唇和丝袜在炫耀着威力。她们要拿这种威力去换成权利,才能甘心被征服、被插入。走在她们身边的男人很喜爱那威力,因为到头来,他们终究会探进去,伸长手,绕到那威力背后,抓住它,让它动弹不得。

后来,乔第三次去找她(他那时已是个已婚男人了),就在山坡上到处找那棵树——那棵根须倒着生长的树。这些树根好像驯顺地进入土壤以后,发现土壤太贫瘠了,便又返回树干吸取所需的养分。它们胆大妄为,不合逻辑地攀缠在树干上。朝着叶子、阳光和风。那棵树下面就是白人称作“叛逆河”的那条河;河里,鱼儿争先恐后地上钩,在它们中间游泳可能感觉很吵闹,也可能很安静。不过要到那儿去,你得冒着你踩在脚下的土地可能背叛你的危险。那向着河水缓缓倾斜的坡面和矮山丘仅仅表面上看起来很友好;在藤蔓、草茵、野葡萄、木槿树和酢浆草下面,土地就像筛子一样多孔。你迈上一步,就可能被吞掉一只脚,乃至整个身体。

“她要一只公鸡干什么?不就会在街角打鸣,盯着雏儿们看,在里面挑挑拣拣么。我哪点不比他们强。再说了,我还知道怎么待一个女人。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错待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让一个女人像条狗似的住在洞里。公鸡们就会这样干。她以前也那么说。说年轻人如何自私自利、不替别人着想;说游乐场和舞厅里那些小伙子如何想的全是他们自己。我找到她的时候,知道——我以生命担保——她是不会跟他们中的一个躲起来的。他的衣服不会跟她的全搅和在一块。她不会的。多卡丝不会的。她会自己一个人待着。头脑冷静,甚至很野。然而是一个人待着。”

在那棵树后边,木槿树丛的后面,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背后有个开口,遮掩得很不像样子,可能只是某个人的作品。狐狸或者怀孕的母鹿做事可不会这么马马虎虎。她曾经在那儿藏身过吗?她就那么瘦小吗?他蹲下来,更仔细地找她留下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他把头伸了进去。一片漆黑。没闻到大粪臭味或皮毛的味道。相反,里面倒有一股家居的味道——油味、灰烬味,这味道引得他往前蠕动着,爬进了一块低得能擦到他头发的空地。他正要决定回转身爬出那块空地,手下的土地变成了石头;光线猛地打在他身上,让他缩了一下。他已经爬过了几人长的黑暗,面对的正是巨石正面南边的边缘。一个天然的地洞。哪儿都不通。从斜坡的一个凹处朝另一个凹处转过了一个角度。“叛逆河”在下面波光粼粼。他不能够在里面转身,就拖着整个身子一路爬出去,好让头朝前再进来。他很快便到了开阔地带。这里家居的味道加重了,烧热的油在刺眼的阳光下冒着青烟。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裂口。他屁股着地滑进去,一直滑到了底儿。就好像掉进了太阳里面。正午的阳光像熔岩一样跟着他进了一间石头屋子,屋里面有人用食用油做菜。

“她不必解释。她不必说一句话。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会以为这是忌妒,但我是一个温和的男人。不是说我对事情没感觉。我有过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也都挺过来了。我就像别人一样对事情有感觉。

“她会一直自己待着。

“她会回来找我的。

“她会伸出手,穿着难看的鞋朝我走过来,但她的脸是干净的,我为她骄傲。她的发带系得太紧了,让她难受,于是她一面解开发带一面朝我走过来。我找到了她,她太高兴了。她弓着身子,身体很柔软,她想让我来干,求我来干。只有我。除了我谁也不行。”

一开始他觉得很平静,还隐约有点企盼的味道,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能等到似的。一种等着开饭时的感觉。然而这是块隐秘的地方,开口对外界关闭,一旦到了里面,你就能够为所欲为了:制造混乱,到处乱翻,乱摸乱动。彻底改变这个地方,让它面目全非。到他离开的时候,石头墙的颜色已经从金色变成了鱼鳃蓝。他已见过那里有些什么。一条绿裙子。一把少了一个扶手的摇椅。一圈垒起来做饭用的石头。罐子、篮子、锅;一个布娃娃,一个纺锤,几个耳环,一张照片,一堆柴火,一套银质头发刷子,一个银烟盒。还有。还有,一条带骨头扣子的男式裤子。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绸衬衫,颜色已经褪成了乳白——可是接缝处并没有褪色。在那儿,线和料子的颜色都是鲜亮的、阳光般的黄色。

但是她在哪儿?

她在那儿。这个地方没有跳舞的两兄弟,也没有等着白灯泡变成蓝灯泡的气喘吁吁的姑娘们。这是个成人的聚会——一切胡作非为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违禁的私酒不是什么秘密,秘密勾当在这儿也没有人管。进来时交上一两块钱,你的谈吐就会比在自家厨房里更机智、更风趣。你的妙语连珠般冒出来,好像泡沫涌向海面。你的笑声好像洪钟鸣响,不需要一只手来拉动绳子;你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笑下去,直笑得浑身酥软。愿意的话,你可以喝安全的杜松子酒,或者光喝啤酒;可是你哪种酒都不需要,只要谁在你膝盖上摸上一把,管他无心还是有意,那就会像假充内行地喝一口波旁威士忌,或者有两个手指头捏你的乳头一样,让你血往上涌。你的魂儿升上了屋顶,在那里飘一会儿,愉快地俯瞰着下面那种穿着衣服的赤身裸体。你知道,有什么丑事正在一个关紧门的房间里发生着。可是这儿的一切令你眼花缭乱,让你尽情胡闹;在那令人心碎的歌声的怂恿下,人们纠缠在一起,或者互相交换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