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7页)

“特雷斯先生坐下来,伸着腰,‘这个地方需要些鸟儿。’

“‘和一部胜利牌留声机。’

“‘嘴上要留神,姑娘。’

“‘你要是弄到一台,我会带一些唱片来。等我来做头发的时候。’

“‘听见了吗,乔?她会带一些唱片来。’

“‘那么我最好再给自己找份工作。’他转过身,在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碰了碰我的胳膊肘。‘费莉丝。他们给你取了个好名字。记住这个。’

“我要把实情告诉我妈妈。我知道她为偷了那枚蛋白石戒指而骄傲,为敢于做那么一件事情来报复那个白人而骄傲——即便她没偷东西,他也认为她在偷。我妈妈是那么诚实,诚实得让人笑话。她花钱买一副手套,他们却给了她两副,她就把一副退还给商店;她在电车的座位上捡到镍币,就交给司机。就好像她不是住在大城市里似的。她一做那种事情,我爸爸就用手捂脑门;商店的人和司机看着她,就好像她肯定有毛病似的。所以我知道拿那枚戒指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破了一次自己的规矩是多么骄傲啊。可我要告诉她,这个我懂,还要告诉她,我真正喜爱的是她做的事,而不是那枚戒指。

“多卡丝戴着它我很高兴。它的确跟她的手镯很配,跟开舞会的那座房子很配。那儿的墙壁是白的,窗户上挂着银色加翠蓝色的窗帘,家具上的布料也是翠蓝色的,女主人卷起来放到空卧室里的小地毯是白色的。只有她家的餐厅是暗色调的,没有装修成房子前面部分那样。她可能还没来得及用她最喜欢的颜色再弄上一遍,就摆上一盆圣诞节橘子作为唯一的装饰。她自己的卧室是白色加金色的,可是她安置多卡丝的那间卧室,是暗色的餐厅旁边的一间空屋子,没怎么装饰。

“我在舞会上没有一个舞伴。我是跟多卡丝和阿克顿一起去的。多卡丝需要一个人作掩护,我就是。她不再见特雷斯先生了,而是带着她的‘猎物’到处跑,那时我们刚刚重续了友情。那个猎物,有好多比我们大的姑娘都想要他,也得到过他。多卡丝喜欢那一点——就是说,其他姑娘都妒火中烧;他在她们中间选择了她;她胜利了。她就是那么说的。‘我赢得了他。我赢了!’天哪。你会以为她在打一场架。

“见鬼,她究竟赢得了什么?他待她很坏,可她不这么认为。她把时间花在怎样保持他对她的兴趣上。盘算着别的女孩想插足时她会怎么做。这是我认识的所有姑娘的思维方式:怎样得到一个小伙子,然后保住他,其主要原则就是同那些支持你拥有他的人交朋友,与那些不支持你的为敌。我猜你只能采取这种思维方式。但假如我不支持呢?

“今天晚上很暖和。也许不用经过一个春天,我们就会不知不觉地直接进入夏天。我妈妈会喜欢的——她受不了寒——而我那个到处找‘呼吸着新鲜空气在空地上’打棒球的黑人队员的爸爸,那个对朋友们列数比赛时上蹿下跳、大叫大嚷的爸爸,他也会高兴的。树上还没有花开,可是已经够暖和的了。花苞很快就会冒出来。那边那棵已经为此而疼痛了。那不是棵男人树;我想那是个小孩。不过,也可能是个女人,我猜。

“她做的鲶鱼相当好吃。不过没有我奶奶过去做的那么好吃,也没有我妈妈在她心脏不行了之前做的那么好吃。特雷斯太太做鱼的时候撒的面粉里放太多辣椒了。为了不伤害她的感情,我喝了好多水。这能让痛苦减轻些。”

痛苦。我好像对它有一种喜爱、一种嗜好。一道道闪电,一条条雷霆的小溪。我就是那风暴眼。哀悼着那些劈裂的树、那些就要饿死在屋顶上的母鸡。考虑着应该做点什么来拯救它们,因为没有我它们就不能够自救,因为——没错,这是我的风暴,不是吗?我摧折生灵,是为了证明我能将它们重新修补好。尽管痛苦是它们的,但我也分享了,不是吗?当然了。当然了。我是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获得痛苦的。可这就是另一种方式。我现在有点不自在了。觉得有一点虚假。那么,我纳闷,假如没有几滴鲜血供我来冥思苦想,我会是什么呢?假如没有痛苦的语言来刻下记号,然后再将它失去,我又会是什么呢?

我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避开窗户;抛开门上的小孔,这个我割出来因而介入各种生活、而不是自己谋得某种生活的孔。是对大都会的热爱搞得我心烦意乱,想法频出。让我以为我能说出它那响亮的声音,而且能让那声音听起来蛮有人味。我完全误解了人们。

我原以为我很了解他们,并不担心他们不真的了解我。现在,他们处处同我相抵触的缘由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一直很了解我。他们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我。当我双唇紧闭、缄口不语、避人耳目、自以为最不易觉察的时候,他们正在彼此悄声议论我。他们知道我有多么靠不住;知道我那全知全能的自我是多么可怜、可悲地掩盖着自己的软弱无能。知道我编造着有关他们的故事的时候——自以为干得漂亮极了——完完全全被他们攥在了手心里,无情地操纵来操纵去。我透过门窗观察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跟踪他们,传他们的闲话,搅和到他们的生活里去,自以为隐藏得不露马脚,而与此同时,他们一直在观察我。有时候他们甚至为我感到难过。一想到他们对我的怜悯,我就想死。

所以说,我把事情完全搞错了。我认定其中一个人会杀掉另外一个。我等着出事,好去描述它。我是那么肯定,肯定它会发生。我一心认定,过去就是一张用坏了的唱片,只能在裂纹处不断重复自己,此外别无选择,而且根本不存在什么力量能把唱针抬起来。我是那么肯定,他们却跳着舞迈着步子把我踩在了脚下。他们很忙,忙着变得更新奇、更复杂、更飘忽不定——我猜你会说,更有人味了;而我呢,反倒成了那个可以预测的人,在从孤独走向自以为是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以为只有我的空间、我的观点是唯一存在的,唯一正确的。我多管闲事、指手画脚的时候简直太兴奋了,结果把事情做过了头,反而错过了显而易见的东西。我盯着大街小巷看,那一座座向石头施压又遭到石头压迫的楼房让我激动不已;我太喜欢里里外外地琢磨每一件事物了,反而将自己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所发生的一切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