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12页)

在他的箱子里,有两瓶“荡妇”牌苏格兰威士忌,还有两件衬衣和一些内衣裤。他相信那只大皮箱在归途中会装上些真正的货色。这时候,他后悔不该把箱子放进了车底部的行李厢,要不然就可以马上喝一杯了。他看了看母亲送给他的那块“浪琴”手表,还要再过二十分钟才能停站。他向后靠到椅背上,想再睡一觉。由于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平淡无奇的乡村景色,他的两只眼睛感到酸痛了。

他万没想到,丹维尔汽车站是个十一号公路上的餐室,站柜台的在那儿出售车票、汉堡包、咖啡、奶酪、花生黄油饼干、香烟、糖果和冷盘。站里没有个人衣物存放箱,没有行李房,也没有出租汽车,这时他意识到也不会有洗脸间和厕所了。

他突然感到十分好笑。他下一步该干什么呢?难道他能够放下提箱去问人:我父亲五十八年前住过的那个农庄附近的山洞在什么地方?他举目无亲,除去一位老太太的名字之外,他不知道任何人姓甚名谁,而且就连这位老太太姓什么他也不清楚,何况她已不在人世。在这个小小的村镇上,他身上的三件套哔叽西装、浅蓝色多扣衬衫和黑色条纹领带,还有那双“富乐坤”皮鞋已经吸引来了不少目光,他担心唤起更多对他本人的关注,便问那店员他能不能把他的箱子存在那儿。那男人打量着皮箱,似乎脑子里在打着主意。

“我会付钱的。”奶娃说。

“留在这儿吧。我给你放到放酒的板条箱里边。”那人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拿?”

“今天晚上。”他说。

“好的。刚好她在这儿。”

奶娃离开了这个兼作餐室的汽车站,手里只拿了一个装了刮脸用具的小包。他走出车站,来到宾夕法尼亚州丹维尔城的街道上。他当然早已在密歇根州看到过许多类似的地方,但以往他在这种地方只是给汽车加加油而已。街上有三家商店,都已经关门下班了。时间不过才五点一刻,总共只有十来个人在便道上行走。其中有一个是黑人。这个人身材高大,岁数已经不小,戴了一顶尖顶的便帽,衣领的式样已经过时了。奶娃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然后赶上去问道:“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忙。”他说话时脸上堆起了笑容。

那人转过脸来,但是没有回答。奶娃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后来那人终于点了点头,开口说:“尽力而为吧。”他说起话来,轻快而有节奏,跟那个站柜台的白种人差不多。

“我在找……瑟丝,一位叫瑟丝的女士。我是说,我要找的不是她,是她的房子。你知道她原来住在什么地方吗?我从外地来。我刚刚才下汽车。我有些事情需要在这地方办一办,是有关保险规定的,我要在她那儿查一笔财产。”

那人听他叙述着,显然不打算岔开他的话头,于是奶娃得以结结巴巴地说完:“你能帮我点忙吗?”

“库柏牧师会知道的。”那人说。

“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呢?”奶娃感到谈话中已经少了点什么。

“石头巷。沿着这条街走到邮局。在邮局那儿拐弯,就是温莎街,再过去下一条街就是石头巷。他就在那儿住。”

“那儿是不是有座教堂?”奶娃估摸着,牧师总该住在教堂的隔壁。

“不,不。教堂那儿没有牧师住的地方。库柏牧师住在石头巷。我记得是一栋黄色的房子。”

“谢谢,”奶娃说,“太谢谢啦。”

“没什么,没什么,”那人说,“祝你晚安,再见。”说着话,他就走开了。

奶娃想了一下是不是该先回去取提箱,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按照那人告诉他的路线往前走去。一面国旗指示出邮局,那是紧邻一家杂货铺的建筑物,兼作西部联合公司办公楼。他在拐角处向左转,可是到处都看不到街道牌子。没有街名牌,他怎么能找到温莎街或石头巷呢?他走过一道又一道住宅街区,正要往回走到杂货铺,在电话号码簿上寻找“非洲基督教卫理公会”条目时,忽然看见一栋黄白色的住宅。他心想也许就是这地方了。他走上台阶,决心注意举止。一个窃贼应该礼貌周到,引起对方好感。

“晚上好。请问库柏牧师是住在这儿吗?”

门洞里站着一个女人,“是的,他住这儿。你请进好吗?我去叫他。”

“谢谢您。”奶娃走进一个小客厅,恭候着。

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走了出来,手指摸着眼镜。“先生,您想见我吗?”他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奶娃的衣着,可是声音里丝毫没露出多余的好奇。

“是的。唔……您身体好吧?”

“好的。好的。您呢?”

“挺不错。”奶娃感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尴尬。以前,他从来没设法取悦过一个陌生人,也从来没有求助于一个陌生人,并且也不记得对任何人问过身体好不好。他想我还是一股脑都说出来算了。“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先生。我叫麦肯·戴德。我父亲就是附近——”

“戴德?麦肯·戴德,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奶娃为这姓名抱歉地一笑,“我父亲——”

“嗯,先等会儿。”库柏牧师摘掉了眼镜,“嗯,先等会儿!埃斯特!”他的两眼没离开客人,声音却朝身后叫着,“埃斯特,快来!”然后又冲着奶娃说:“我认识你们家的人!”

奶娃微笑着,放松了一下肩膀。来到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居然找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认识你的亲友,这当然让人喜出望外。他长这么大,总是听到人们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住在这儿,可是我的亲属……“或者:“她那副样子就像没有亲人似的。”或者:“你们家还有人住在那儿吗?”可是他始终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骨肉相连。他记得就在圣诞节前,弗雷迪坐在“桑内”店中说道:“我们家没有一个人肯收留我。”奶娃直瞪着库柏牧师和他的妻子。“真的?”

“坐在这儿吧,孩子。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麦肯·戴德的儿子。哦,是的,我不是说我同他交情多深。你父亲比我大四五岁,他们不大经常进城,可是这附近的人都记得老人,老麦肯·戴德,你爷爷。我爹和他是好朋友。我爹是个铁匠。我是唯一得到牧师称号的人。说来一言难尽啊。”库柏牧师苦笑了一下,揉着自己的膝盖,“哦,天哪,我把什么都忘了。你大概饿了。埃斯特,弄点东西来给他吃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