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4/11页)

然而我尝到闻到的却是专门为茶会设计的锡盘和杯子散发出的呛鼻气味,我烦透了这样的茶会。我也讨厌穿新衣服,因为穿之前必须在镀锌澡盆里洗个招人恨的澡。身体在锌皮上滑来滑去,连戏水或者浸泡的工夫都没有,因为水凉得太快了,也没有时间痛痛快快享受赤裸的感觉,时间只够让肥皂水形成的帘幕在两腿间斜斜滑落。然后是粗糙毛巾的擦洗,污垢的消失让人感到恐惧和羞耻。这样的清洁令人恼火,且没有任何想象的空间。腿和脸上的墨水印消失了,一天的积累和活动成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鸡皮疙瘩。

我毁掉了白皮肤的娃娃。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肢解这些娃娃。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把同样的冲动转移到白人小姑娘身上。我可以拿斧子去砍她们,下手时无动于衷,唯一让我感到震颤的是我想要这样做的渴望。我要解答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们让人心神摇荡的秘密究竟在哪里?是什么让大家对她们注目,还“哇哇”地赞叹个不停,却不会这样对我?瞧瞧黑人妇女在街上靠近她们时的一瞥,瞧瞧这些人触摸她们时那种艳羡的轻柔。

如果我掐一下她们,她们的眼睛—不像娃娃的眼睛那样透出狂热的光亮—会痛得闭上,她们的叫声也不像冰箱门发出的声音,而是令人陶醉的疼痛的叫喊。当我明白了这些无情的暴力行为是多么可恶,而正因为无情所以可恶,我慌乱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爱。于是我就这样完成了从最初的虐待到造作的仇恨再到骗人的爱的转变。这是迈向秀兰·邓波儿的一小步。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崇拜她,正如懂得享受洁净,可我心里清楚,即便懂得,这个变化也只是一种没有改进的调整。

“三夸脱牛奶啊。昨天还在冰箱里放着呢。整整三夸脱啊。现在连个影子都没了。一滴不剩。我不介意家里人进来拿走自己想吃的东西,可那是三夸脱牛奶啊!真邪门,谁能用得着三夸脱牛奶啊?”

我母亲说的“家里人”指佩科拉。我们三个,我、弗里达和佩科拉,听着她在楼下厨房里唠叨着佩科拉喝了几夸脱牛奶。我们知道佩科拉喜欢那个印着秀兰·邓波儿头像的杯子,一有机会就会用它喝牛奶,只为触摸和欣赏秀兰那张甜美的脸蛋。母亲知道我和弗里达讨厌喝牛奶,猜想佩科拉是因为太馋才喝的。我们当然不敢“反驳”她。我们不主动跟大人说话,我们只有回答问题的份儿。

我们干坐着,为压到朋友头上的屈辱感到害臊:我抠着脚指甲里的泥,弗里达用牙把手指甲刮得干干净净,佩科拉则用手指抚摸着膝盖上的疤痕—她的脑袋歪向一边。母亲独白似的吹毛求疵总是让我们感到恼火和压抑。那些唠叨没完没了,很是羞辱人,尽管不明说(妈妈从不具体点名—只是说“家里人”或者“某些人”),却句句刺人痛处。她能那样不间断地絮叨几个小时,从一件气人的事联系到另一件,直到把所有让她懊恼的事情都吐光了才肯罢休。等到把所有人所有事都说遍了,她会突然唱起歌来,然后在歌声中度过这天剩余的时间。然而,她的歌声总是姗姗来迟。腹部紧缩、脖子灼热的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抠着脚趾上的污泥或者干着别的什么事。

“……真不明白我这儿是干什么的,我猜是个救济院吧。该轮到我接受而不是付出了。我想我应该一无所有,应该在救济院里终老才是。看来我的一切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有的人整天算计着要把我送进救济院。猫要口袋干什么?我何苦多养一张嘴?好像养活自家人、不至于沦落到救济院里还不够让我烦恼似的,现在我又自找麻烦添口人,简直要把我榨干了。不行,可不能让她得逞。只要我身子骨还有点气力,脸上还有张嘴。什么事都有个度。我可不是东西多得非扔不可了。没人用得了三夸脱牛奶。亨利·福特也用不了三夸脱牛奶。这简直是造孽。我是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别人的。没人敢质疑这点。但这种事该停止了,让我来了结它吧。《圣经》里说要祈祷也要警惕。有人把孩子丢给你然后就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居然都没个人上这儿来看看那孩子有没有面包吃。看起来他们只会想着来瞧瞧我有没有面包给那孩子吃。可是连这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压根儿就不会过他们的脑子。乔利那个老贱货出狱都整整两天了,也不到这儿来看看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就他所知,这孩子可能都已经死了。那个当妈的也不闻不问。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当母亲骂到亨利·福特和所有那些丝毫不关心她有没有面包吃的人时,我们就该走开了。我们可不想听她说罗斯福和教会夏令营的事。

弗里达起身下楼,我和佩科拉紧随其后,绕了大半圈才避开厨房门。我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在那里只能隐约听到母亲的絮叨声。

那是个寂寞的星期六。屋子里散发着费尔斯石脑油和烹调芥菜发出的刺鼻气味。星期六总是让人感到寂寞,是那种唠唠叨叨、又要打肥皂洗澡的日子。痛苦程度仅次于压抑、拘谨、喝咳嗽糖浆的星期日—这天你听到的全是“不许这样”和“自个儿好好坐着”之类的话。

如果母亲有心思唱歌,情况就没那么坏。她喜欢唱些倾诉艰难与苦涩岁月的歌,唱些某人去了远方、离开了我的歌。然而,她的嗓音是那么甜美,她的眼神是那么醉人,使我不禁对那些艰难岁月心生向往,渴望自己能生长在那“一文不名”的年代。我期盼着这样的甜美时刻:我的“心上人”离我远去,我“不愿看见黄昏的太阳落山……”,因为那时我便会知道 “我的心上人已经离开故乡”。母亲时而欢快时而忧郁的嗓音给悲痛染上了色彩,滤掉了歌词中的悲伤,让我深信痛苦不仅可以忍受,而且很甜蜜。

然而,如果少了歌声,星期六就会像沉重的煤筐一样压在我的头顶,而如果妈妈还像现在这样唠叨个不停,那感觉就像有人在拿石块砸我的头。

“我穷得叮当响,他们以为我是谁啊?圣诞老婆婆吗?好吧,可以把袜子取下来了,因为现在又不是圣诞节……”

我们焦躁不安。

“我们干点什么吧。”弗里达说。

“你想干什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没什么可干的。”弗里达盯着树梢,佩科拉看着双脚。

“你们想去亨利先生的房间看他的那些少女杂志吗?”

弗里达扮了个丑陋的鬼脸。她不喜欢看那些肮脏的图片。“嗯,”我接着说,“我们也可以看看他的《圣经》。很漂亮的。”弗里达吸吮着牙齿,嘴唇间发出噗的一声。“那好吧。我们可以去给那位半瞎不瞎的太太穿针。她会给我们一个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