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一(第2/3页)

登接着便看到了,看到了那片黑色的领域。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出个所以然。由于专注过度,他的眼角开始隐隐作痛……他琢磨出了所有的猥亵语言,可那些语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拨开那簇毛丛潜入其中。

大约正像朋友所说,那里或许是一间可怜的空屋吧。可那间空屋与登自身世界的空虚又具有怎样的关联呢?

时年十三的登笃信:自己是一个天才(这也是他的伙伴们所共同确信不疑的);世界由若干单纯的符号和决定组成;死亡自人降生那一刻起就牢牢扎下了根基,人只能为它浇水、培育,其他乏术;生殖是虚构的,因而社会也是虚构的;父亲或老师,正因为他们是父亲或老师,所以才犯下了弥天大罪,等等。因此,在他八岁时父亲的离世,对他来讲毋宁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一个值得夸耀的事件。

月夜里,赤身裸体的妈妈熄灯伫立在穿衣镜前。那个夜晚,这一空幻的印象掠走了登的睡眠。在那柔和的影与光中,无垠的猥亵图景真切地展现在登的眼前。

“假如我是阿米巴,”登如是想,“凭借那极其微小的肉体,或许就能够战胜这种猥亵的图景吧?然而人类那并不完善的肉体,是不可能战胜任何事物的。”

夜晚,汽笛声梦魇般自敞开的窗子闯进屋来。在妈妈态度温和的夜晚,他不去窥望并得以安然入睡,然而却在睡梦中再现着那些图景。

登为自己拥有一颗坚实的心而感到自豪,因此即便在梦中他都不曾哭泣过。他那颗坚实的心宛如一只巨大的铁锚——抗拒着海水的侵蚀,毫不理会那些深深困扰着船底的“富士壶”或牡蛎,将自己无时不在经受磨砺的身躯凛然沉入堆积在港口淤泥中的那些空瓶、橡胶制品、旧鞋、缺齿的红梳子以及啤酒瓶盖等沉积物中……他期盼着有一天能在自己的心脏文上铁锚的图案。

……在暑假就要结束之际,妈妈最不温和的那个夜晚降临了。

是夜毫无先兆,突然降临。

妈妈在黄昏时分离开了家门,说是为了表达谢意,要请昨天在船上极为热情地接待了登的二副冢崎吃晚饭。临出门前,妈妈在深红色内衣上加套了一件镶着黑丝花边的和服,还系上了白色罗织带,漂亮得简直无法形容。

夜晚十时许,妈妈领着冢崎回到家中。登迎上前去,在客厅里听这位微醺的船员讲述船上的事情。十点半左右,妈妈开始催促登就寝。她把登赶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更何况在抽屉空当里还要屏气止息。登摆好了随时都可以钻进空当的架势,一门心思等候着。午夜逝去良久,楼梯上传来了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这可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事。为了再次证实登的房门已被锁上,球形门把手被人在黑暗中令人悚惧地扭动了一下。俄顷,耳畔传来了妈妈房间的开门声。登蜷起汗水津津的身躯,钻进抽屉空当里。

登清晰地看到:妈妈房间洞开的窗上,一块玻璃正反射着南移的月光。二副解开了缀有金丝肩章的衬衫,敞胸凭依在窗边。妈妈的背影贴近了他。两人在窗边久久亲吻着。

片刻以后,妈妈开始抚弄男人的衬衫纽扣并低声嗫嚅着什么,随后便拧亮了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向登的眼前退了过来。在窥孔无法望到的房间一隅的衣柜前,妈妈开始宽衣解带。耳畔传来了与蛇的威吓声相似的、松开带结时的尖锐声响以及和服散落在地的柔声。窥孔周围骤然飘起妈妈平素洒在身上的朗万光韵香水的浓郁香气。登这才知道,微有醉意的妈妈在闷热的夜晚步行归来以后,脱掉汗湿的衣裳时散发出来的香气竟会如此的浓烈酣醇。

窗边的二副目不转睛地向这边凝望着。在立式台灯光线的照射下,他那被日光晒黑了的脸部只有眸子在熠熠放光。

登借助那个每每与之比量个头的立式台灯,就大致推测出了二副的身高。肯定不到一米七,也就一米六五左右,或者再高些许。他不是那种身材高大的男人。

冢崎缓缓解开衬衫纽扣,接着便胡乱脱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掷在一旁。

冢崎可能和妈妈年龄相仿,拥有一副远远超过陆地男人的伟岸体魄,宛若大海铸模铸造出来的一般年轻健壮。宽阔的肩膀犹如寺院的屋顶巍然耸立;被浓密体毛包裹的前胸傲然凸起;躯体上肌肉麇集,犹如以西沙尔绳缆用力搓结而成的条条绳结。其身上就好像披挂了一副随时都可以哗啦啦抖落在地的肌肉铠甲。尤让登惊诧不已的,是跃入自己眼帘的那尊光润的佛塔。它劈开冢崎腹部的深邃毛丛冲天而起,傲然挺立。

微光从侧面洒落在他那厚壮的胸脯上。清晰可见的是:散落下纤细投影的胸毛正在上下起伏地喘息。危险的目光死死投向妈妈脱衣的方向。背后反射的月光,在他耸起的肩头涂上了一道金色棱线,粗壮脖颈上的动脉也鼓起了一条金线。这是真正的肌肉黄金!是月光和汗水铸就的黄金!

妈妈脱衣耗时良久。也许是故意使然。

突然,从广袤的天空传来了汽笛声。那汽笛声从敞开的窗口蜂拥挤入,溢满微暗的房间。来自大海本身的呐喊声渐渐响彻耳畔。它承载了所有所有的一切——海潮那巨大的、肆无忌惮的、黑暗的、因逼迫的悲哀而无所不在且又无处逃匿的、如同鲸鱼脊背一般黝黑滑腻的所有情感;千百次航海的记忆;所有的欢喜与屈辱。这汽笛声从遥远的海面和大洋的正中,运来了对这间小屋幽暗花蜜的憧憬,挟持着夜晚的辉煌和无际的疯狂闯进屋内。

二副冷峻地转过身躯,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

——此时的登,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一直憋闷在心头的情感郁结彻底舒展开来,似乎邂逅了一个毫无遗憾的奇迹瞬间。

在汽笛声传来以前,它还是一幅并不确切的朦胧绘图。面向这个人世难觅的瞬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精选的原材料亦已备齐。万事俱备,所欠缺的就是把这个驳杂的现实原材料堆场俄顷间变幻为一座宫殿的力量。

汽笛的如是鸣叫,猛然挥下了把一切变幻为完美形态所不可或缺的决定性一笔!

在此之前,月亮、大海的热风、汗水、香水、熟透了的男女裸体、航海的痕迹、世界各个港湾的记忆遗痕、通往那个世界的小小的憋闷窥孔、少年坚实的心——一切确已齐备。但是,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散乱的纸牌而已,它们并不代表任何含意。多亏了这声汽笛,那些纸牌才倏然获得了宇宙间的联系——他与妈妈,妈妈与男人,男人与大海,大海与登。登窥望到了一条将上述一切连接在一起的、无法回避的存在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