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三(第2/3页)

冢崎首先把两人领到船桥上。从艇甲板登上驾驶台甲板时,夏季午后炙热的日光正在将铁制扶梯斜着分割开来。眺望着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货轮,登再次以内行似的口吻说道:

“喂,那么多的船,都是在排队等着靠岸吧?”

“挺懂行嘛,小朋友!它们有时要在海上等上四五天嘞!”

“码头空下来以后,是用无线电通知吗?”

“是的。公司会发来电报的,而且每天都要召开码头会议。”

从冢崎魁梧的背部流下的汗水,在其白色衬衫的各处描绘出肉色斑迹。房子看在眼里,同时对他像对待大人一样如此认真地应对一个孩子表达了谢意。然而,当冢崎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询问她“这孩子知道得可真多呀,将来想当船员吗”时,她却有些困惑了。

房子被再次认真地凝视着。

她难以判断这个貌似木讷、又好像大大咧咧的男人是否拥有自己的职业自尊。就在房子把折叠起来的遮阳伞举到头顶遮蔽日光、眯缝起眼睛琢磨这一点的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发现,在这个男人眉毛的暗影处,隐匿着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在白昼的日光中似乎从未见过的东西。

“还是不当船员为好啊!没有比这一行更无聊的了……喂,小朋友,这个是天体定位仪。”

未待房子作答,他便拍打起那个涂着白漆、宛若一根长蘑菇似的仪器说道。

走进操舵室以后,登什么都想摸摸。机舱传令钟、遥控陀螺自动驾驶仪、雷达指示器、航迹自画器。登观看着机舱传令钟上的“停止”、“准备”、“前进”等诸多标识,看上去其脑海中似乎已经浮现出了航海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海难图景。隔壁海图室的书橱里,摆列着航海表、天体日历、天体测量计算用表、日本港湾港则表、灯台表、潮汐表、航道志等各种资料以及留有橡皮擦抹痕迹的正在使用中的狼藉一片的海图。这一切都让登看得瞠目结舌。那海图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作业——宛若在大海中随意反复描绘涂抹着诸多戏耍的线条。更让登着迷的,则是航海日志上描画的各种图形——表示日出的半圆形小太阳,与之呈相反形状的日落,表示月上中天的细小的金色犄角和颠倒过来时的倩影以及潮涨潮落时缓慢的波形等。

在登沉浸于这种梦境中时,冢崎就伫立在房子的近旁。在闷热的海图室里,房子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热得透不过气来。当靠立在桌旁的白色蛇皮伞柄遮阳伞倒在地板上时,她觉得就像是自己昏倒了一般。

房子发出了细微的叫声。因为遮阳伞先是砸中了她的脚趾甲,然后才倒向了地板。

船员立即躬身拾起了遮阳伞。在房子看来,其拾伞的动作简直就像潜水员的姿势一样十分迟缓。抓着那柄遮阳伞,白色的制帽从几乎令人窒息的时间海底缓缓浮升上来……

——涩谷经理推开围墙上的百叶门,斜着探进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一本正经的面孔说道:

“春日依子小姐已经来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话音刚落,房子便产生了悔意——由于刚才被唐突地从回忆中唤醒,所以答话未加思考便冲口而出。

房子站在壁镜前,审视着自己的面部。她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依然待在海图室里。

院落中,依子头戴一顶酷似向日葵的夸张帽子,正与一个年轻女随员站在一起。

“还是要请老板娘给看一下呀,否则……”

被冠以这种酒馆女主人一般的称呼,说来并非房子的本意。她缓缓走下楼梯,站到依子的面前:

“欢迎您啊!今天也很热嘛!”

依子抱怨起了码头外景地上那要命的酷热和现场拥堵的人群。于是房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龙二在人海中的身影,心情也随之转坏。

“一上午竟然拍了三十个镜头,好家伙!木田先生拍得可真快……”

“片子拍得还好吗?”

“不行!凭那些片子终归是拿不到演技奖的。”

这些年来,依子的脑袋里塞满了要拿演技奖的执著念头。今天的礼品,就是体现她本人风格的一场针对审查委员会的“运动”。依子相信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丑闻。已有迹象表明:她正在认真考虑,倘若那样做果真奏效的话,那么,即便委身于所有委员她也在所不惜。

需要抚养十名家庭成员而与生活做着抗争的依子,同时也是一个容易被欺骗的大骨架美人。房子非常了解这个女人的孤独。尽管如此,如果不考虑她的主顾身份,在房子眼里,她仍然是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

不过今天的房子却处在一种近乎麻痹的温和状态中。虽说她对依子的缺点和不佳人品了如指掌,可还是犹如观赏钵中的金鱼一样,将其列在了感觉清爽、可以宽恕者之列。

“秋天就要到了,我原想还是毛衣比较合适,可不管怎么说,也还是要以您参加夏季电影节时买下的礼品为大前提呀。所以就准备了一些皮尔·卡丹丝绒领带、吉弗四色圆珠笔和马球衫之类的商品。如果是送给夫人的,还是香水比较合适啦。我们为您准备了诸如此类的商品。总之,请您先过目吧。”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呀,马上就得急着扒拉一口午饭了。你就看着办吧。最要紧的,莫如说是包装盒和包装纸。礼品的真实感全在那上面呢!”

“我们一定会做到万无一失。”

——春日依子前脚刚走,横滨仓库的总经理秘书后脚就跟了上来。接下来的则全是一些生客。

房子的午餐简单且千篇一律,她让人把从近在咫尺的德国点心店买来的三明治和红茶放到办公室里。面对餐盘,房子又变成孑然一身。

房子在椅子上不断地扭动着身躯,像个钻进被窝续做断梦的人一样,再度安适地回到了前天“洛阳”号的船桥上……

……在冢崎的引导下,母子俩观看了货物的装卸作业。下到艇甲板后,他们从那里俯视着第四船舱的卸货光景。船舱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宛若脚下的地面向左右两边裂开了一般。就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正站立在缓缓上升的舱板上,用手指挥着周围的人操纵卷扬机。

在微暗的舱底,到处都是搬运工那发出微弱光亮的半裸躯体。货物被人字起重机的转臂从舱里提起,轻轻摇曳着向舱口高高浮升上去之后,才第一次沐浴到阳光。那些正在半空中移动的货物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滑行,其投影把阳光割裂成条纹。随着投影的轻快移动,货物早已抵达了船外的驳船上空。

极为缓慢的准备作业,一个又一个庞大货物的突然腾飞,钢索磨损处那危险、鲜艳的银色光辉……房子将张开的遮阳伞撑在肩头,观望着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