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四(第2/3页)

冷眼望去,再也没有比这更纤巧、更娇艳的肉块了。

房子在胭脂色内衣上加套了镶着黑绢花边的和服,系着白色罗织带,白皙的面孔清澈地浮现在微暗中。胭脂色在黑绢花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冶。她甚至以女人特有的温柔沁润着四周的空气。龙二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如此奢华而优雅的女人。

每当她略微扭动身躯,远处水银灯的光线就会改变角度,把她的内衣由胭脂色变幻成深紫色。龙二可以感受到:在她内衣里那团芊绵茂密的阴影深处,女人的褶儿正在无声地喘息着。这个近在咫尺肉块上的汗水和香水的芬芳,径由微风传送到面前,仿佛不断地向他呐喊: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龙二想象着那悄然而非本意地蠕动着的纤细指尖骤然变幻成火指时的情景。

无法形容的漂亮鼻子,难以言喻的美丽嘴唇。他像棋手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投下围棋的棋子一般,把房子每一个艳丽的细微部分,置放在朦胧的黑暗中审视着。

那对眸子则冷淡至极,从沉稳的眼神中闪射出来的那束凄冷之光仿佛就是淫荡本身。那双眼睛对世界原本漠不关心,如今却一反常态地似乎正在倾诉自己死而无憾的风流情愫……从昨天约好一起用餐时起,这对眸子就已经迷得龙二难以入眠。

她的肩头是何等妖冶呀!从颈窝处起宛若海岸线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平缓舒展开来,却又不失威严。那丝绸衣服似乎就要从其肩头哧溜一声滑落下来。

“当我把这娘儿们的乳房握在手里时,”龙二想。“它该是何等汗津津而又沉甸甸地垂偎在我的掌中呢?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整个肉体负有责任。因为归自己支配的那个物体,正在温柔而无法抑制地撒娇——这也全都是拜眼前这个女子所赐。我为女人存在于此这一妙不可言的甘美而震颤。就像风儿会把树叶吹翻一样,我的震颤也将传导给对方。大约用不了多久,这个女人就会失去常态,陷入到一种高潮将至前的陶醉忘我的朦胧状态中去吧!”

一个奇妙的荒唐想法忽然挤进他的心田。他记起了船长曾对他提过以前去威尼斯时发生的事情。涨潮时船长到访,一层的大理石地面已被浸泡在水中的那个美丽的小小宫殿令其惊愕不已。

他不由得想要脱口而出——那小巧、美丽、浸泡在水中的“宫殿”……

“你再说点什么吧!”房子说。

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龙二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默默无言地去亲吻这个女人的嘴唇了。两人的嘴唇碰触到了一起。在唇部顺滑、热烈的蠕动中,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摩擦,都蕴含了种种微妙的差异,都从各种角度相互映照出彼此的内心世界,成为把所有的温柔与甜美编织在一起的滥觞。龙二用粗大的手掌真切抚弄着刚才梦幻过的肩头,那远比梦幻更现实的肩头。

房子就像昆虫折叠起羽翼一般合上了齐整纤长的睫毛。龙二感受到了令人发狂的幸福。这幸福令他不知所措。就在方才,龙二还以为房子唇部涌上的气息来自她的胸部,然而,那热度和馨香已渐次使他意识到,这气息是从房子躯体内深不可测的内部升腾而来。气息的燃料已与方才迥然不同。

两人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他们以焦虑、笨拙的动作相互触碰,犹如火中的困兽在烈焰中蹭擦身体,想要灭掉身上的火舌一般。房子的双唇愈加滑腻,龙二觉得此刻即便就这样死去也毫无怨言。当微凉的鼻尖相互刮蹭到一起时,他才终于想起了幽默的感触——两个不同的肉块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世。

“今天夜里住到我家怎么样?那片屋脊就是我家!”

当房子指着耸立在公园尽头树丛对面的石棉瓦屋顶这么说的时候,龙二已经记不清他们亲热了多久。

两人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身后。龙二胡乱扣上船员帽,把手搭放在女人的肩头。公园里已经人迹杳然。海塔上红绿两色的旋转探照灯光,正在广场内空荡荡的石椅、饮水台、花坛和白色的石阶上来回扫巡。

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路灯的光亮隐约映照到表盘上,表针刚刚转过十点。若在以往,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要去值夜班了。

……龙二已经无法忍受烈日下的酷暑。西斜的太阳正在灼烤他的后脑勺。

他今天在船上换了装束,穿上短袖衬衫后连制帽也没拿就跑了出来。大副为龙二免去两天的当值,让三副代替他。不过,作为交换条件,龙二必须在下一个港口代替三副去当值。为了今晚与房子幽会,龙二拿来了便装上衣和领带,然而衬衫早已被汗水濡湿。

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四点。离约会还有两个多小时。见面的地点是元町大街的一家咖啡馆。房子曾告诉他,那里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可现在这个时间的节目很难消磨掉两个钟点。

他站起身来,凭倚在公园的栏杆上向港口望去。与刚到这里时相比,仓库街正在向远处的填筑地方向大面积地伸展着三角形屋顶的投影。两三张白色的归帆,向游艇港方向移去。

海面上的积雨云,体积虽然尚未大到就要下雷阵雨的地步,但在夕照的映射下,此时正轮廓分明地雕刻出洁白肌肉般精致的紧张状态。

龙二转念朝身后广场一隅的饮水台走去。他对准大丽花、夏白菊和美人蕉等被暑热晒蔫了的花草,像孩提时代经常做的恶作剧那样,用手指压住喷水口,让扇状的水花喷射出去。叶片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漾起小小的彩虹。受到强劲水流的冲击,花株全都向后仰去。

他并不在乎衬衫会被打湿。这次,他把手指转向对面,心旷神怡地向自己的头发、脸颊和咽喉部位喷溅起水花来。水流从咽喉向胸口和腹部流淌。胸口滴答的水帘带来的凉爽感觉令他心满意足。他像狗一样粗野地摇晃着身躯,把水甩了出去。然后穿着满是黑色湿斑的衬衫,抱着上衣朝公园出口方向走去。在行走的过程中,衬衫很快就会晾干的吧。

龙二离开了公园。家家户户的房屋全都顶着异常坚固的屋脊,围着院墙,以极其娴静的姿态依次排列在那里。这些都让龙二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眼里,陆地生活的一切,依旧是那样的抽象和不现实。偶尔从哪家厨房门口经过往里面瞟上一眼,但见刷洗打磨干净的锅正在闪闪放光。他认为这一切都极其缺乏具体性……他的情欲也不例外,越是肉体性的东西,他就越是感到抽象得令人恐怖。随着时光的推移而转化为记忆的内容,犹如被夏季的烈日灼烤后表面形成结晶的盐分一样,只剩下纯净的成分在闪耀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