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七(第2/3页)

而在仅有一道铁丝网之隔的园外,几个小小的红色霓虹灯正像金鱼一般摇曳着。汽车的前灯时不时就会将这片密林的黑影扫倒在地。

斜对面洋酒店的红色霓虹灯时亮时灭,映现到棕榈树叶影下女人的面庞上。白皙的面孔被隐约染成了红色,朱唇则被映照成淡淡的黑色。龙二拥抱着房子,久久地亲吻着。

两人全都沉陷在各自的感觉中。房子通过这种接吻,只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明天的别离。她抚摸着男人的面颊,触摸着对方剃刮过的温热而带有梨皮斑点的皮肤,嗅着男人粗犷胸部散发出来的体味。她觉得自己正在发自肺腑地向男人身体的每个角落进行告别。她清楚地知道,龙二那极为有力和鲁莽的拥抱方式,是想证实自己的存在。

对龙二来说,这种接吻便意味着死亡。是他过去思考过的恋爱中的那个死亡。女人的唇滑润得难以言喻,即使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女人那红色口腔内无限湿润的舌,它宛如一片略带暖意的珊瑚礁海水,微微摇曳犹如海藻一般……在这一切所赐予的郁暗的恍惚中,有一个东西与正下方的死亡紧密相连。早就知道明天将要别离。现在,为了这个女人即便去死他也在所不辞。死亡正在他的心底向他献媚。

——就在这时,从新港码头方向远远地传来了隐隐可闻的汽笛声。那汽笛声向四周溢散开去。倘若他不是一名船员,那恍若暧昧含糊的雾霭般飘散开来的汽笛声无疑不会进入他的耳畔。

“这个时候会有货船出港吗?会是哪家公司的船卸货完毕了呢?”

接吻正酣之际,这种想法令他倏然醒来。他认为那汽笛声正在唤醒他体内尚无人通晓的“大义”。何谓大义?或许那只是热带太阳的别名。

龙二离开房子的口唇,慢腾腾地在口袋中掏摸着。房子在等他。从他的口袋里,传出了纸的粗疏声响。他取出一根有些歪斜的烟叼在嘴上,把打火机拿到手中。房子气恼地夺过打火机。龙二将弯曲的新生牌纸烟向房子跟前凑去。

“我才不给你点烟呢!”房子说。

接着,伴随着轻微的金属声响,燃起的火苗照亮了凝滞不动的眸子。房子将火苗朝身边棕榈树枯萎了的花萼烧去。火焰似乎就要烧到花萼上,但却始终不能点燃。龙二对房子那入神的动作感到恐惧。

这时,借着打火机的火苗,龙二在房子的面颊上看到了一行正在流淌着的泪水。当房子意识到龙二发现了这些以后,便熄灭了打火机的火苗。龙二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女人。在弄清女人的眼泪后,龙二放下心来。他,也潸然泪下。

登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妈妈的归来。十点钟左右,响起了电话铃声。片刻以后,保姆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道:

“你妈妈说,今天夜里她在别处住宿。好像说是明天早晨先回来一趟,换了衣服后再去店里。所以,今天晚上你要一个人学习呦。暑假的作业还没做完吧?”

自打他懂事以来,妈妈还从未有过独自一人在外过夜的先例。对于这种变化本身,登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因为不安和愤怒而满面通红。他本来一直期待着今天夜里也能从抽屉深处的窥孔看到给他带来某种奇迹的启示。

因为睡了午觉,少年毫无倦意。

几天后新学期就要开始,可桌上尚未做完的课外作业却堆如小山。待明天龙二出航以后,妈妈多少能帮自己一把吧?抑或一连几天她还是恍恍惚惚,脑袋里仍然顾不上自己的家庭作业呢?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妈妈帮助自己,能借上她力的,也只有国语、英语和手工课之类。社会课还是不靠谱;至于理科或数学,则根本没有指望。数学那么差,怎么能把商店开下去呢?该不会全是听凭涩谷经理的摆布吧?

无论怎样翻弄参考书,也总是心不在焉。妈妈和龙二今夜不在这里的确凿事实反倒使登苦恼不堪。

他感到坐立不安,终于在窄小的房间里转圈踱起步来。怎样才能入睡呢?要不就到妈妈的卧室里去观看夜晚轮船上的桅灯吧?也许某艘船上的红色桅灯正在连续不断地彻夜闪烁着。或许像昨夜那样,此时还有轮船出港,并响起刺耳的汽笛声。

就在这时,登听见妈妈的房间响起了开门声。说不定是妈妈在蒙骗自己,与龙二又回来了呢。他急忙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抽出大抽屉,把它抱放在床上。仅仅这一个举动,就已经使他大汗淋漓。

就在这时,登听见自己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他急忙跑向门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刻让人见到这个出于某种目的才被抽出的抽屉。于是,他竭尽全力顶住了房门。球形门把手发出卑俗的声响,空转了两三次。

“怎么?不能进去吗?”

传来的却是保姆的声音。

“怎么啦?唉,算了。那就关灯早点歇息吧,说话都快十一点了。”

登用身体抵住房门,顽固地沉默着。

于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登刚觉得钥匙插进钥匙孔时,钥匙孔已被粗暴地旋转起来。门被反锁上了。登这才知道,保姆手里也有一把同样的钥匙。他一直以为妈妈把所有的钥匙全都带走了呢。

极度的愤怒使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他铆足了劲儿扭动着球形门把手,然而房门已被锁死。保姆的拖鞋,咯咯吱吱地踩着台阶渐渐远去。

登的另一个热切愿望,就是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家中溜出去,跑到头领家的窗外,用暗语唤起他。如今,这个愿望也打了水漂。他憎恨着世界上所有的人。接着,他写下一篇长长的日记,并且没有忘记写上龙二的罪状。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一条 白天相遇时,他冲我露出了奉迎的卑俗笑脸。

第二条 穿着湿漉漉的衬衣,像个流浪汉似的辩解说他在公园淋了喷水。

第三条 擅自与妈妈在外面过夜,使我陷于极为孤立的境地。

可是一转念,他又单单删去了第三条。第三条的判定明显与第一、二两条那完美而理想的,以及因而导致的客观的价值判定相互矛盾。仔细想来,诸如第三条那种主观性问题,只能成为登本身不成熟的证据,而决不可能成为龙二的罪状。

恼怒之余,登把牙膏像小山一般涂抹在牙刷上,然后伸进口腔内搅弄得齿龈几乎流血。参差不齐的牙齿被淡绿色的细小泡沫包裹着,只露出儿童特有的犬牙那白光闪烁的牙尖。登在镜子里看着这一切。他感到了绝望。薄荷的清香使他的愤怒愈加纯净。

登飞快地脱下衬衣扔在那里,换上西式睡衣。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成为证据的抽屉还没有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