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七(第2/3页)

“‘PUNISHABLE’是什么意思?”

开口问话的,还是那个头领模样的少年。

龙二无论如何都难以喜欢上这个少年。因为就在他询问龙二时,其目光中瞬间闪现出来的犹豫,已经使龙二感觉到对方是明知故问。但是,龙二仍然佯装慈祥地答道:

“就是‘应受惩处的’意思啊。”

“是吗?可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美军基地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喽。啊!”

少年似乎话音未落,便可以马上忘掉刚才还兴致盎然的事情。就好像可以将方才一直拿在手中的气球弃之于空中任其飞走一样。

“这里已经是坡顶喽!”

龙二为小径上坡的尽头竟会俄顷间出现如此广阔的景致而瞠目。

“嚯!你们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呀!”

这里的风景直面东北方向的海面。脚下左侧,山崖被削成了巨大的褐土斜坡,几台推土机正在作业中,翻斗车正在运送泥土。那些卡车从这里望去也显得很小很小。卡车的呻吟声持续搅扰着附近的空气。再往下看,工业试验所和飞机制造公司那整齐的一排排灰色屋脊以及中央办事处混凝土前院那些为绕车而栽植成环形的小松树全都沐浴在阳光下。

带有乡土气息的村镇住宅鳞次栉比地包围着工厂。温和日光那微妙的投影,反倒为高低不平的栋栋房舍精细地涂染上了相异的色彩,为工厂诸多的建筑物排列出齐整阴影的队列。在这飘逸着淡淡烟气的风景图画中,到处都闪烁着贝壳般的光亮,那是过往汽车的挡风玻璃。

随着大海的邻近,远近的风景都被压缩,愈发加深了独特、锈蚀、悲哀以及错综的感觉。一些通体赤锈的机械被丢弃在野外,任凭风吹雨淋。在它们的对面,红色起重机正在缓缓抬起头部。起重机的前面就是大海。防波堤石堆的白色十分显眼。停泊在正在进行的填海工程末端的绿漆斑驳的挖泥船上黑烟袅袅。

大海使龙二切实泛起了久别重逢似的感觉。本来从房子的卧室里随时都可以看到大海,可是,龙二近来却从未凭窗眺望过。远方的海面上飘浮着珍珠色云朵。云朵的投影在春季尚远的绛紫色海面上,染上了仅有的一片微白。那色彩看上去反而萧瑟凄凉。其他地方则云丝皆无。下午三点过后的天空,越是靠近天际,越是呈现出宛若洗褪了色一般无可奈何的单一蓝色。

海面上,或浓或淡的深棕色污水犹如巨大的渔网,从污染了的海岸向大海深处荡漾开去。海岸附近船影寥寥,远方的海面上蠕动着几艘货船。极目眺去,尽是一些三千吨左右的又小又旧的船只。

“我迄今为止跑的船,可不是那些小玩意儿。”龙二说。

“是一万吨的家伙吧?”一直寡言少语的登应声说道。

“到这里来呀!”头领模样的少年扯着龙二臂上的外套说。

一行人又从那条被落叶遮掩的小径稍稍往下走去。这里是奇迹般残留下来的一小块土地,从周围被破坏了的区域看,只有这里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往日山顶的地貌。

林木茂盛的山顶守护着这里的西侧;几块复杂的斜坡相互连接,坡上的一片冬青树遮蔽住了东方的海风。斜坡连接着一块平整不佳的冬菜菜园。枯萎了的蔓草缠绕着小径周围的灌木丛,蔓藤的尽头悬挂着一颗干巴巴的红色王瓜。从西边洒下的阳光,在刚要照射到这里时即被挡住,只好在枯萎细竹的叶尖蹒跚。

少年们竟能发现如此罕见的隐秘之所并据为己有,龙二对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的独特能力惊讶不已。尽管他本人年幼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是谁发现这地方的?”

“是我!我家就在杉田呀。我要从这一带去学校。是我发现后告诉大家的。”

一个几乎还没和龙二搭过腔的少年答道。

“你们所说的干船坞在哪里?”

“就在这里!”

只见头领模样的少年,正伫立在山顶低矮的山崖背阴处,手指着一个简陋的洞穴微笑着说道。在龙二看来,这个微笑就恍若纤巧的玻璃工艺品,极为脆弱和危险。他搞不清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少年犹如小鱼滑过一般,巧妙地从龙二身上挪开了细长睫毛下的视线,继续说道:

“这里就是我们的干船坞。山上的干船坞。我们在这里对那些破旧的船只进行修理,或者解体后重新修造。”

“是吗?把船拖到这种地方来很不容易呀!”

“很简单。轻而易举!”

少年再度泛起了冷酷的微笑。

在洞穴前那块稍微长有一点绿草的空地上,七个人弯腰坐了下来。来到背阴处后,只觉得异常寒冷。海上吹来的微风如针扎一样直刺肌肤。龙二穿上短外套,盘腿坐在地上。刚刚消停下来,推土机和翻斗车的轰响就再次夸张地闯入耳郭。

“你们当中,有谁乘过巨轮吗?”龙二尽量快活地问道。

少年们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说起船啊,首先就是晕船了。”龙二对着没有反应的听众打开了话匣子。

“当了船员以后,大多数人都吃过这个苦头。有的家伙甚至仅仅跑了一个航次,就因为过于艰苦,再也不干跑船的行当了。越是巨大的轮船,船体就越是左右摇晃,前后颠簸得厉害。而且还充满了轮船独有的涂料啦、油料啦,以及烹调的气味……”

当龙二发现晕船的话题无法提起大家的兴致时,便无可奈何地唱起歌来。

“你们听过这首歌吗?”

汽笛嘶鸣,彩带挣断

轮船驶离了口岸

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人

面对着渐渐远去的港湾

轻轻、轻轻地挥手

心潮起伏,热泪涟涟

少年们你捅我我戳你,笑出声来。登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猛地起身,从龙二头上抓下船员帽。他不再理睬那些谈话,把帽子当做了玩具。

在那个硕大的葱蕾形徽章里,精细的金丝锚链盘绕在铁锚周围,金线刺绣的月桂树叶上结有若干银线锈成的果实,从左右两侧庄重地相拥相簇。帽徽的上下,金丝缎子如同悠然的缆绳一般相互缠绕。那片黑色的帽檐,则辉映着午后的天空,泛出忧郁的光泽。

往昔,就是这顶帽子,曾经在闪烁着夏日夕晖的大海上远离而去!它成了别离和未知的辉煌象征。随着它的逐渐远去,存在摆脱了束缚,变身为面向永远而傲然高举的火炬。

“第一次航海去的是香港……”

当龙二扯开话头时,他觉得大家似乎对他的话语渐渐产生了兴趣。

他讲述了第一次航海时的种种经验、失败、困惑、憧憬和胆怯。接着,他又聊起了世界各地的航海轶闻——停泊在苏伊士运河入口的苏伊士港时,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一根系船用的粗缆竟会被人盗走;在亚历山大,会说日语的港口值班人员和在船上贩卖货物的商贩串通一气,向船员们强行兜售各种无聊的商品(从育人角度考虑,龙二没有详细披露那些商品的细目);此外,在澳大利亚的纽卡斯尔,装上煤炭后货船旋即驶向悉尼,在只是值一个班的时间里,还要收拾整理船舶,以应对即将到来的货物装卸,其繁忙的程度超乎想象。不定期船大多如此,只是运送原材料和矿石,所以,每当在南美航线上遇到漂亮的联合公司水果船时,就会觉得一直堆积到舱口的南方水果那馥郁的香气,似乎正从海面上远远飘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