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8页)

倘使有人指责我至此为止的叙述太概念化,有失于抽象,那么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愿意连篇累牍地描写正常人的青春期的肖像和在旁观者看来别无二致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心灵的羞耻部分,我的心灵连内部都是与这一时期的正常人一模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是完全一样的。好奇心是一般的,对人生的欲望也是一般的,或许只是由于过分反省而畏缩不前,动不动就立即红脸,而且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信心,认为它不值得被女子喜爱,这样自然而然地只顾埋头读书,成绩大体是好的。请想象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学生。想象这个学生如何向往女性,如何焦灼,如何空虚和烦闷。恐怕没有比这更容易而且没有魅力的想象了吧。我省略了这种想象的无聊的如实描写,是理所当然的。腼腆的学生这一段格外缺少生动多彩的生活,和我的情况完全一样,我发誓对导演绝对忠诚。

这期间,我把以往只顾关心年龄比我大的青年这种思绪,一点一点地逐渐转移到年龄比我小的少年身上。这是当然的,因为连年龄比我小的少年也长成当年近江一般的年龄了。尽管如此,这种爱的推移也同爱的质量有关。尽管它依然是潜藏在我心中的思绪,但是我已经在野蛮的爱中添上了高雅的爱。犹如保护者的爱那样的东西,少年的爱的东西,随着我的成长而开始萌芽了。

赫希菲尔德把倒错者加以分类,把只对成年的同性感到魅惑的一类称作androphils,把爱少年,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类称作ephebophils。我渐渐理解了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公民,意味着十八岁至二十岁的壮丁,它的语源来自宙斯和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女神赫柏是给奥林匹斯众神斟酒的、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的年方十八的英俊少年,肌肤白皙,嘴唇柔润,眉目清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嘉纳了他的容颜。

我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从他那里接受了一种快乐的礼物。最高班生的各班长一周轮流喊一次朝会的号令,晨操、下午锻炼(高中有这种惯例。首先做约莫三十分钟海军体操,然后扛着锄头去挖防空壕或锄草)时也如此,我每隔四周轮到喊一周的号令。夏天到来,做早操和下午的海军体操时,严格执行这种做法的学校按照当代的流行做法,命令学生半裸着身体做体操。班长站在号令台上高喊朝会的口号,接着喊“脱上衣!”大伙脱毕,班长从台上走下来,向走上台的体操老师喊一声“敬礼!”的号令,就径直跑到同班的最后一排里,自己也脱成半裸,做体操。做完体操,下面就由老师喊号令,班长便完成任务了。对我来说,呼喊号令简直是件令人浑身发冷的极其可怕的事。但上述这种军队式的笨拙程序,有时也正合我的意,不知不觉地盼来了轮到我的一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多亏这个程序,我才能这么近地目睹八云的风采,而且不必担心他看到我这瘦弱的裸露,我却能看到他半裸的躯体。

八云一般排在靠号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张雅辛托斯似的脸,动辄就飞起红潮。每次他跑来参加朝会即将整队的时候,我看到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就感到愉快。他经常一边喘气一边用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暗扣,然后像薅掉似的猛然从裤子里侧把衬衫的下摆拽了出来。我站在号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来的白皙而柔润的上半身。因此,一位伙伴无意中对我说了“你在喊号令时总是将眼帘耷拉下来,你就那么胆怯吗”以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这一回我还是没有机会去接近他的蔷薇色的半裸体。

夏季里,全体高中学生去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参观了一周。有一天,上游泳课时,大伙儿都在游泳池里。我不会游泳,借口腹泻,在池边上旁观。一位大尉认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们这些病号就裸露了上半身。一看,八云也在病号组里。他交抱着白皙而结实的双臂,微风吹拂着他的微微晒黑的胸脯,他的洁白的门牙戏弄似的紧紧咬住了下唇。自称病号的旁观者都聚在游泳池周围的树荫下,我靠近他并不费事。我目测他那柔韧的躯体,凝望他那平稳呼吸着的腹部。我想起了惠特曼的一句诗:

……青年们仰躺着,

白皙的腹部隆起在阳光下。

——但是,这一回我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对于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苍白细小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十九年即停战前一年的九月,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读的学校毕业后,进入了某大学。在父亲不容分辩的强制下,选择了法律专业。但由于我确信我不久就将会被征入伍战死沙场,我全家也将会遭到空袭而全部死光,所以我就不感到多大的痛苦了。

那时节,按照一般惯例,我入学时高班同学就出征,他们把大学制服借给我。相约我出征时再将制服还给他们家,我就穿着这身制服上大学走读了。

我比别人更害怕空袭,与此同时我却也以某种天真的心情期望着死亡。正如我多次说过的,对我来说,未来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从一开始就以义务观念束缚着我。我明知尽义务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人生却以不履行义务为由来责备我,折磨我。我想,倘使以死让这种人生的期待落空,心里就一定会很轻松的吧。我对战争期间流行的死的教义有着官能上的共鸣。我想,万一“光荣战死”(虽然这于我是很不相称的),实际上等于讽刺地结束了生涯,一定会永远成为埋葬在墓底下的我的微笑的好材料。所以,一听到警报声,我就比谁都快地逃进防空壕里。

……我听见了拙劣的钢琴声。

这是在不久将以特别干部预备生入伍的伙伴家里。在高中里,我很重视这个名叫草野的伙伴,把他当作多少还能就精神上的问题交换意见的唯一的伙伴。我这个人并不想拥有所谓伙伴,以下可能伤害这唯一的友情的叙述,强令我感到我内在的东西是多么的残忍。

“那钢琴弹得好吗?好像常常走调呐。”

“那是我妹妹弹的。老师刚走,她在复习呢。”

我们停止对话,侧耳倾听,草野行将入伍,在他的耳膜里旋荡的,恐怕不仅是邻室的钢琴声,而且是不久他将疏远的“日常事物”的、一种质量不高的、令人急不暇待的美。这钢琴的音色里,洋溢着一种亲切感,犹如一边读笔记一边制作质量不高的点心。我不由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