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苦痛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一个梅雨天的阴天下午,因事顺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区街散步,有人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发现她,却没有像在电车上误把别的女人看作是她时那般惊愕,这种偶然邂逅是极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仿佛预知这一切。因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瞬间定会到来。

她穿着带墙纸般的图案的华丽连衣裙,胸前除了镶上花边以外,别无其他饰物,看不出她已身为人妇。她手里拎着个铁水桶,看样子是从配给所回家,尾随着一个也手拎铁水桶的老大娘。她让老大娘先回家,边走边和我攀谈。

“你有点消瘦了。”

“哦,大概是准备应考的缘故吧。”

“是吗。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们稍沉默片刻。微弱的阳光开始照在遭战火洗劫的住宅区冷清的街道上。一只湿漉漉的鸭子,从一户人家的厨房笨头笨脑地走了出来,经过我们面前,边叫唤边沿着水沟向对面走去。我感到了幸福。

“眼下你在读什么书呢?”我询问。

“你是问读什么小说吗?读了《各有所好》……还有……”

“没有读A吗?”

我说了现今流行的小说《A……》的书名。

“那裸体女人?”她说。

“嗯?”——我吃惊地反问。

“真讨厌!……我是说那帧封面画啊。”

——两年前,她是决不当着别人的面讲什么“裸体女人”这类话的。从这只言片语里,我甚至痛苦地明白了园子已经不纯洁了。我们来到拐角处,她停住了脚步说:

“拐过这儿,尽头就是我的家了。”

分别是很难受的。我垂下眼帘,把视线移向了铁水桶。铁水桶里挤满了魔芋,沐浴着阳光。活像进行海水浴被日光晒黑了的女人的肌肤。

“魔芋晒得太久会坏的。”

“是啊。所以说责任重大嘛。”园子带着鼻音高声地说。

“再见。”

“嗯,祝你平安。”——她说罢就转过身去。

我把她叫住,探问有没有回娘家的打算。她若无其事地说,她打算下周周末回去。

分手后,我发现了迄今没有发现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她今天看起来是在宽恕我。她为什么会宽恕我呢?难道存在着胜于宽大的侮辱吗?不过,再次遭到她的明确侮辱的话,我的痛苦也许就能治愈吧。

周六是令人望眼欲穿啊。恰巧草野从京都的大学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周六下午,我造访了草野。谈话间,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因为我听见了钢琴声。这不再是稚嫩的音色,而是丰富的、奔放的,而且是充实、辉煌的音响。

“是谁在弹奏呢?”

“是园子呗。她今天回家来了。”

不了解底细的草野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带着痛苦,在内心里一一唤起了所有的记忆。对于那时的委婉谢绝,后来草野一句也不触及,这种善意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想得到某种证据,证明园子那时是痛苦的,哪怕一丁半点也罢,我盼望看到与我的不幸相应的某种东西。然而“时间”再一次在草野、我和园子之间像杂草般地丛生,禁止我们作出不通过任何用心、任何夸张、任何客气的感情的表白。

钢琴声戛然而止。草野周到地说,是不是把她带来呢。过了片刻,园子和她哥哥一起走进这个房间里来。我们三人议论着园子的丈夫所服务的外务省的熟人们的传言,无意义地笑了。草野被他母亲叫走后,又像两年前的某一天那样,房间里只剩下园子和我两个人。

她像孩子般自负地告诉我,由于她丈夫尽了力,草野家才免于被接收。从她少女时代起,我就喜欢听她自负的吹牛。过分谦逊的女人同高傲的女人一样,都是没有魅力的,可是园子温文尔雅,自负得恰到好处,荡漾着一种天真的、招人喜欢的女性美。

“喂!”她轻声地说,“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可总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结合呢?我从哥哥那里得到了你的答复以后,我对世上的事变得不明白了。我天天都在思考。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同你结合……”——她像是在生气,把微微绯红的脸颊转向我,尔后又背过脸去,像朗诵似的说,“……是你讨厌我吗?”

这种单刀直入的询问,也可以理解成只不过是一种作事务性查问的口气罢了。我的心却以一种剧烈的、悲怆的喜悦作出了反应。但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喜悦旋即转化为痛苦。它确实是一种微妙的痛苦。除了本来的苦痛以外,这种痛苦还含有对两年前的“细微”事件的重提,竟使我的心如此痛楚、我的自尊心如此受到伤害。我希望在她的面前是自由的。然而,我依然没有这种资格。

“你还一点也不懂得人世间的事呐。你的优点也就在于不谙人情世故。不过,世上相恋的情侣,未必都能够结合啊。正如我给你哥哥的信上所写的。再说……”——我感到自己眼看着就要吐露懦弱的衷肠了。我很想保持沉默。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再说,在那封信上,我没有明确写过我们不能结合这类的话啊。我才二十一岁,又是个学生,事情来得太唐突,我犹豫的时候,你却那样快就结婚了。”

“就说我吧,没有什么后悔的权利。因为我丈夫爱我,我也爱我的丈夫。我真的很幸福,我没有更高的希求。不过,有时候也许有些不好的想法……这,该怎么说才好呢。有时候我会想象着另一个我,想象着过另一种生活方式呐。这样一来,我就变得不明白了。觉得自己似乎想说些自己不该说的话,想思考些自己不该思考的事。于是,我害怕极了。这种时候,我丈夫就成为我最好的依靠。我丈夫就像疼爱孩子似的疼爱我。”

“我也许显得很自负,不过那种时候,你一定恨我,非常恨我。”

——园子连“恨”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她显得温柔、认真而又有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