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第2/3页)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何光,说来可悲可叹又可恨:一切尽因他而起,他却是最清白的一个。

但他疯了。

说疯或许不太严谨,但他确实不大正常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都白了,人也糊糊涂涂的,许多事想不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不认人。

冯大夫亲自确诊后跟晏骄讨论了,一致认为何光在遭受空前打击后进行了自我封闭,强行剥除何阮死后的所有记忆:

他坚持认为何家还是那个自己说一不二的太平风光的何家,夫人对他言听计从,幼女和儿子也都健康快乐的成长着。

“告诉夫人,该操持着给他们成家了!”何光清醒时总会颠来倒去的说这两句话。

外人都说他活该,只是可怜最无辜的何明。

那个原本稚嫩懦弱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大男孩。

树倒猢狲散,何夫人死了,何光疯了,何家名下的铺面纷纷倒闭,掌柜们卷钱跑的卷钱跑,赔本甩卖的赔本甩卖,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留下共患难。

就连传说中兢兢业业的管家也在夜里撬开库房,偷了几套金银器皿后强行找少东家说这是他多年来的酬劳,然后连夜回老家了。

何光被迫提前挑起家庭重担,勉强收拾了一塌糊涂的残局,在短短数日内变卖家产,遣散仆人,然后在一个雨夜带着疯疯癫癫的何光消失。

曾经赫赫有名的何家,彻底消失在萍州城内。

百姓们疯狂讨论了小半月,最终还是因为主人公都不在,缺少持续注入的新鲜感而渐渐遗忘,一切好像重新归于平静。

就像那纵横的河面上,哪怕风雨时再如何波涛汹涌,可一旦太阳出来,什么就都消失了。

无论悲伤还是欢乐都只是自家的,外人终究只是看客。

三月初的绵绵细雨比冬日多了几分温柔甜美,细如牛毛的雨丝悄然滋润着翠绿的草、红艳的花,将它们的色彩晕染的更加浓烈,或直接落入河中,在恬静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几辆北地构造的马车冲破薄如纱的雨幕,悄然出现在萍州城。

隋玉的亲生父母来了。

也不知是本就这么瘦,还是几个月来过度的思虑交加所致,胡冰胡大人和胡夫人的面颊都明显凹陷下去,两双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下面四团如出一辙的乌青。

曾在边城任职的文官身上往往都会带有寻常文官少有的舒朗大气,叶倾是这样,胡冰也是如此。

他本该漂亮的胡须看上去已经许久没用心打理过了,嘴唇也干裂起皮,嘴角还很不美观的挂着几颗巨大的水泡。

胡夫人的眼睛不太好,要人到了跟前约莫一臂左右的距离才能看清,出入都要丫头扶着。

饶是这么着,她还是头一个跌跌撞撞的下了车进了门,甩开想要过来搀扶的丈夫,泪眼婆娑的朝着晏骄跪了下去。

晏骄在她跪下去的瞬间就跳了起来,然后带着人七手八脚的去搀扶,结果这边还没扶起来的,那头胡冰又跪了。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区区一跪,还请千万不要拒绝!”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庞牧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在他们看来,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但在胡冰夫妇看来,一家团圆之恩犹如再造,若一味推辞,只怕两人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了。

胡冰夫妇俩郑重行了一礼,稍后落座时才后知后觉的看到晏骄微微隆起的孕肚,越发感激涕零。

“夫人身怀有孕还替下官和拙荆如此操劳,真是,唉!”

“快别这么说,”晏骄忙道,“那会儿可都还不知道呢,再说了,我也很喜欢阿玉那孩子。”

“阿玉?”胡夫人胡乱抹着脸,万分迫切的朝着晏骄所在的方向问道,“她现在叫阿玉?”

两排对着的座椅之间隔着也不过三步远,可胡夫人却只能看见她的大体轮廓。

晏骄看的心头一酸,不由放软了声音道:“是呢,收养她的主人家姓隋,起的大名叫隋玉。因为当年生怕另有隐情,也不敢用长命锁上的乳名……”

在跟隋家摊牌之后,晏骄又先后几次找隋玉说过话。

虽然不知隋家夫妇具体是怎么跟她讲的,但小姑娘真的是从一开始的拒不接受,慢慢演变为现在的心生期待。

就在前天,她甚至别别扭扭的,带着几分不安、忐忑和期待的小声问道:“他们,我,我,”她实在做不到忽然去喊另一对陌生人为爹娘,“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多么神奇啊,她已经拥有了一对天下最好的父母,但是现在,却有人忽然告诉她,她还有另一对爹妈苦苦找了她十年……

隋玉震惊、激动、忐忑、紧张,但唯独没有害怕和逃避。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隋鹏夫妇做得更好了。

“小姑娘生的很好,活泼开朗又懂事,”晏骄努力回忆着隋玉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的说着,“今儿一见你们我就更确定了,她肯定是你们的女儿。”

血缘的力量实在神奇,哪怕这一家三口十年未见,甚至晏骄也不能一口说出隋玉的五官中具体哪里像胡冰夫妇的哪里,可只是这么一看,所有人就都会知道:

这是一家人。

太像了,没有实际意义上哪个部位的一模一样,但隋玉确实像极了胡冰夫妇的综合体。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胡冰此刻却跟妻子一样泪流满面,随着晏骄的讲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哪里有半分天子近臣的体面?

庞牧不大插得上话,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催着人去请隋家夫妇和隋玉。

在这样要紧的场面,人生中又一次的重大转折,还是养父母陪着比较好吧。

“公爷,隋家人来了,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吗?”

通报的人话音未落,胡冰先就嗖的站了起来。

他素来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可现在却将椅子猛地往后推去,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一声。

“哗啦。”甚至桌上的茶杯也被他宽大的袍袖扫落,茶水湿透了半边身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为人四十年,他从未这般失态过。

“老爷。”胡夫人摸索着站起来,胡冰习惯性的伸过手去,夫妻两个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靠在一起,浑身冰凉,不住地发着抖。

近乡情怯。

多年来的执念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他们淹没,令人窒息。他们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有朝一日若真能寻回爱女会是何种情形,自己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

两人一个是有名的才子,一个是出色的才女,诗词歌赋不在话下,颇有五步成诗之才。

可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天下最普通不过的父母,浑身颤抖,喉头发干,却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