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群魔

有钱人永远是转移话题的好目标,她不紧不慢道:“啊,那宋家师做寺庙道观生意的么?七月半时排仪仗迎迎路什么的。”

妙仪道:“不是的,幡花只是个诨名。宋家专做牡丹生意,几十年来皇城里的牡丹花一直都是从他们家购进的,如供奉佛前一般,因此叫做 ‘幡花’。九年前令少师方离洛阳,占了大半个铸玉坊的宋府便走了水,烧的干干净净。少师一字千金难求,当年的大商铺以争得一笔一句为荣,结果最后连笔墨金都没能拿到,匆匆去了南安。这催漏亭那时刚建,准备供家中玩赏,后来出了事,也没有人管了。”

罗敷道:“大人真是实惠,先交货再收钱,应该手头不紧。”

曾高感慨道:“被清出帝都的官员,手头的钱都用来打点地方了……哦,少师耿洁,当是例外,不过越是被孤立越是需要银子立足吧。”

妙仪不惯议论他人旧事,但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就另当别论了。她转转黑溜溜的眼珠道:“也许少师他已知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没心情收银子了,替别人写个牌匾是举手之劳,积积德。听爹爹说少师的脾气是不容易相处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钱一分货。”

罗敷再看那字迹,写的确实很好,而所谓千金难求似乎过了,她自己就看了十多年和这“催漏”笔力功夫差不多的字,也没人因为字好看多给她师父交诊金。卞公当年混的风生水起,少年得意,世人不免夸大;依妙仪所说,心情影响字迹,没有发挥到最好,也不是没可能。

她发现她们在一个匾额上纠结了半天,不由冷汗涔涔地感到太幼稚了,果然聚众探讨事情是不能太认真的。

“卞公恩师是犯了什么事?”

妙仪不自觉压低嗓子道:“不清楚,当年我才不到七岁,后来听爹爹隐约提起过,似乎是有人意图谋逆。少师……州牧的老师是原来的吏部尚书卫喻,并非主要涉案人等,但他在狱中自尽了,连带侍郎也左迁南海……我爹爹就是那时调进吏部的。”

她说罢,忽地醒悟过来,尴尬道:“我不应该说这些的!阿秦阿姊,你不要说出去啊……”

“怎么会,这种事情我们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其实不少人都记得,你看也没人提起。”心中默默道,估计记得的人都在喝酒时蹦个一两句出来,满足对世事沧桑世态炎凉的抨击。

曾高道:“亭子东家的事我也晓得一些。宋家烧掉的时候我正跟家父从铸玉坊抄近道回府,一抬头就看见滚滚浓烟把天熏得漆黑一片,救火的官兵把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也似乎有人盘查路人。我们因为是侯府的医师,他们自然放我们过去了,之后听说是有人蓄意放火……放的倒也有水平,宋府半个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更别说人了。如今这一块地方是七宝柳派人打理。”

谈及的总归是个晦气事,大家一来二去,又另起了话头,一边看景一边聊开京中的新鲜事。罗敷惬意地听着,又思及妙仪那位将要过来的方公子,等太阳落山她和曾高就可以回去了。

她以往在山上没有同龄的朋友,干什么都是一个人,也没觉得那样不好。可是自从有了几个伴后,她认为现在这样更好,至少她们说话有人仔细听,她胡诌几句她们也能接茬。

不知过了多久,山光水色里两匹黑色骏马从北面骈驰而来,直直掠过草地上零落的车驾,奔向水榭。为首的一人绯衣玉冠,朝服竟还没来得及换,他在岸上娴熟地执辔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妙仪倚着栏杆眼睛一亮,扬唇道:“明洲终于来了,我以为他又要在宫里待到申正呢!”

罗敷携着曾高说:“人来了,我们就该回城了。”

曾高见她如此直白,补道:“韩女郎,天色不早,我们得赶在闭城门之前到药局,明日还要继续上工。”

妙仪道:“那你们赶紧回去吧,我拉着你们说话没顾上时间,真对不住。本来想请你们在城郊好好待一晚的,附近有条件极好的客栈,专给游人住,我春天踏青就经常去。中秋的晚上我在这里,你们一定要过来找我呀!”

二人连连点头应是,罗敷眼光一转,就见谯平站在亭外,耐心地等她们说完话。

岸上还有一匹高头大马正静静驻立在垂柳下。

她望过去时,马背上那人朝这边稍稍点头,松了缰绳让马低头埋到茂密的草丛里。

谯平侧身让开路,微笑道:“阿秦,中浣时城门关的比往常晚一刻钟,应该不会耽误你们的安排。”

罗敷发自内心地道:“公子言重,我和陈医师都很喜欢妙仪,不过今天遗憾是偶遇,不能陪她玩的尽兴,下次我一定随叫随到。”

谯平心如明镜,带了分感谢道:“秦夫人需要帮忙,知会舍下一句。”当即携着妙仪走到临水的一面,避开了人。

她挎着花篮慢慢地走,走到一半就硬是走不了了。

曾高装作不察,径自走了十几步远,一回头道:“还不跟上来?它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是能吃的草。”

罗敷艰难地挤出一丝乐观的表情,“其实……”

话音刚落,那匹马像是不听主人使唤一般,更往前进了一步,又抬起一张沾了草屑的马嘴,倏地从鼻子里喷了股气。那活脱脱就是个轻蔑的动作,就差翻个白眼了。

罗敷天生有些怕体型比圆凳大的动物,只能接受没长牙但长了软毛的小东西。这匹马长得虽极其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额附菱花白章,但从她经过树下的时候,它就阻在了曾高和她之间,姿态悠闲地横了身子围着她转悠。本想从后边绕过去,可那长尾巴甩来甩去的,她又不愿意碰到。

马的主人早已下地,带着个小影子远远地立在潭边喂鱼,丝毫不理会自己没有把马拴在树上。

曾高早想治治她这毛病,幸灾乐祸道:“哎,话说回来,这匹似乎也是西极马,跟你那匹小白马同祖同宗,人家突厥大叔送你匹天马容易吗,你看都不去看一眼,扔在容府任它自生自灭,真是好狠的心哪。”

罗敷镇定道:“不比陈医师见死不救。”

曾高摸摸下巴,“放心,每年春天踏青都会来看你的,你是喜欢花果还是钱?哦,肯定是后一个。”

罗敷恨恨道:“你不心虚的话回去等着我夜里敲门。”

西极马即乌孙马,有天马之称,四肢修长体态强健,是那种马堆里一下能挑出来的美人。这一匹通体全黑,在她见过的马里算非常大的,血统应很高贵,但这个举动就实在与它的外貌不符了,罗敷有种被不会说人话的动物逼到绝境的感受。 草原上她全靠着巴图尔赶牛羊,这会儿自力更生十分困难,喜欢其长相是一回事,寒毛直竖又是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