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缘起

“豆腐。”

素白的手垂入木制盆的清水中洗净,用丝绢拭净了,挪到一板半尺见方的豆腐前。

“又称膏菽。言好味,滑如膏。取黄豆用石磨磨成粉,熬成浆,以纱布滤净,再反复熬制,加石膏粉兑之,放入板盒,以石压之。一个时辰后开盒,即成膏。”

玉手拿起竹刀,嚓地一切,切下巴掌大小的一方,放入木盘。

“说来简单,但想做得好,每一步都要做到极致。好比这块,为何好?”修长的手指一翻,指尖多了一枚针,举到一尺高的地方松开,银针坠落,稳稳地插入了豆腐中。

“晶白细嫩,遇针不碎。”

竹刀如风,每一下、每一顿、都极具韵味。不一会儿,便将豆腐雕成了一朵白玉莲花。

双手未停,翻搅着另一只小碗,将一朵真正的荷花捣碎,浇入蜂蜜,混成粉色后,将汁浇在豆腐莲花花瓣的尖尖上。如此一来,豆腐莲花上也泛呈出了逼真的渐粉色。

再取来几片荷叶,剪入盘中。

将剩余的荷花蜂蜜烧热,加入绿豆粉,捏了一只蜻蜓出来。

最后,把糖泥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到豆腐荷花上。

一盘“蜻蜓落荷”便栩栩如生地呈展在了木盘中。

手的主人再次洗净了手,用丝绢擦干,将木盘托起,走向一旁的软塌。榻上闭目盘膝坐着个眉发皆白身形枯瘦的老和尚,还有一位年约四旬风姿犹存的道姑。

道姑用满是欣慰的眼神看着那盘佳肴,躬身对老和尚道:“小徒拙计,献丑了。恭请无牙大师品评。”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

看见做菜的女子对他盈盈一笑。

清雅绝伦的白玉豆腐莲花,在她的笑靥下也黯然失色。

无牙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中年道姑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可行?”

无牙慢慢地咽下那口豆腐,再抬眼看做菜的女子时,便多了许多情绪:“这盘豆腐,得形、色、香、味。却不得魂。”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素斋,招待寻常人无妨,想献给鹤公,却是不够。”无牙大师说着轻轻咳嗽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袈裟,叹声道,“罢了,还是老衲自己来吧。”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语音有些不甘:“请问大师,何为魂?”

“素斋之魂,是‘净’。心不净之人,做不好心食。”

“大师由何看出我心不净?”

无牙的眼神充满悲悯,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打碎了的绝世瓷器,片刻后,一笑,垂下眼皮不再说话。

女子却似大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将整盘豆腐啪地回扣在托盘上,竟是生生地毁去了。

中年道姑惊道:“秋姜,不得无礼!”

秋姜盯着无牙,她笑起来时眉眼灵动,尺璧寸珠,光华夺目。但一旦不笑,其貌不扬,更有股死气沉沉之气,宛如一具雕工拙劣的木偶。

“我再去练。”她木然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

下一刻,秋姜走出厨房,山风吹过来,吹起她的月白僧衣和长发,宛若流风回雪。

门外被绑着的小和尚,看见她却如看见鬼魅,嘶声道:“你、你把我师父怎么了?你这妖女,快放了我师父!我师父是得道高僧,你如此不敬神佛,是会遭报应的!”

秋姜冲他一笑,用手中的竹刀敲了敲他的光头:“想救你师父?就得听我的。”

小和尚含泪悲愤:“小僧誓死不从!”

“那我切了老和尚的手,让所谓的天下第一素斋就此消失吧。”秋姜作势要扭身回屋。

小和尚连忙唤住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就一件事——六月初一的心食斋,由我来做。”

小和尚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一事,惶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你……你想对鹤公做些什么?!”

秋姜明眸流转,一身僧袍,硬是被她穿出了章台平康花团锦簇的风姿,看在小和尚眼中,便是活生生的摩登伽女,念着先梵天咒准备去迷惑阿难。

“阿弥陀佛,造孽啊!”

***

六月初一,风和日丽。

每年的这一天,风小雅都会前往蓝亭山缘木寺参佛。

这位名动燕国的鹤公,大概是天生重疾,看破生死,因此一方面放荡风流,娶了十个老婆,极尽享乐之事,另一方面却又推崇修身养性,结交了不少高僧雅士。

蓝亭山上有两座庙宇,一寺一庵,都名缘木,分别招待男客女客。地处京郊,达官贵人富商文士总去踏青,久而久之,自成风景。

山下有一间酒庐,名叫“归来兮”。

店主是一对夫妇,姓秋。

有路人问:“你们明知山上是寺庙,过往行人大多是去烧香的,见菩萨时要诚心诚意,怎么可能停下来喝酒呢?”

秋氏夫妇笑笑,答:“正是因为此地方圆十里无酒无肉。故而卖酒。卖茶的已太多了。”

别说,还真是如此。一开始大家都不去,慢慢地,酒庐的生意就好起来了,到得最后,把邻边所有的茶铺也给挤走了。

原来大家拜了菩萨下山后,都觉得可以放松了,便纷纷到酒庐喝几盅;也有山上的香客馋酒,偷偷下山买;更有那百无禁忌的,该喝的喝,该拜的拜。

秋氏夫妇道:“来烧香拜佛的,都是对菩萨有所求的。往往这样的人,才容易贪杯。”

再加上他们家的酒确实酿得不错,一晃十年,已成金字招牌。许多人就算不拜菩萨,也会刻意驾车去品尝。

秋氏夫妇有个女儿,据说从小体弱多病,寄养在庵中。秋姜偶尔下山,被人看见,也只说是面黄肌瘦,其貌不扬。

而这一年,华贞三年的六月初一寅时,风小雅的马车经过秋氏夫妇的酒庐时,听前方一阵骚动呼喊声,便掀帘看了一眼。

他一向懒惰,能不自己动手就绝不动,这一次,却是鬼使神差地掀了车帘——

初夏的晨光还很朦胧,但那熊熊大火燃烧正旺,几将整个天空都给映红了。

风小雅皱了皱眉,问赶车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共有两人,全都身穿灰衣,其貌不扬,一个名叫孟不离,一个名叫焦不弃。

焦不弃下车询问一番,回来禀报道:“秋家酒庐不知怎地着火了。大家正在救火。”

风小雅唔了一声,由于身体的原因,他一向鲜少沾酒,尽管对这家酒庐早有耳闻,但始终不曾踏进一步。如今见它失火,也未在意,吩咐道:“继续上山。”

孟不离和焦不弃驾驭马车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后面屋宇倒塌的声音。焦不弃道:“那酒庐里不知藏了多少烈酒,才会烧得这么惨烈,看来没个把时辰是熄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