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和卡里内奇(第3/4页)

“他们都跟你一起住吗?”

“都在一起。都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都娶亲了吗?”

“就这个滑头鬼还没有娶亲,”他指着依然靠在门上的菲佳,回答说,“再就是瓦夏,他还小,还可以等几年。”

“我干吗要娶亲?”菲佳反驳说,“我就这样才好。要老婆干什么?要老婆吵架解闷儿,还是怎的?”

“哼,你呀……我才知道你的心思哩!你是风流哥儿……天天只想跟丫头们鬼混……‘不要脸的,讨厌!’”老头子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很清楚你的心思哩,你这个图自在的鬼东西!”

“讨老婆有什么用处?”

“老婆是个好长工,”霍尔很严肃地说,“老婆是伺候男人的。”

“我要长工干什么?”

“可不是!你就图自个儿快活自在。我就知道你这鬼东西的心思。”

“好,要是这样,你就给我娶亲吧。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呀?”

“哼,算啦,算啦,你这调皮鬼。瞧,咱们也不怕吵得老爷心烦。我会给你娶亲的,放心吧……噢,老爷,别见怪,孩子还小,不懂事。”

菲佳摇了摇头……

“霍尔在家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里内奇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捧草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尔的。老头子亲亲热热地把他迎进门。我惊讶地看了卡里内奇一眼: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庄稼人会有这种“温情”。

这一天我出门打猎比平常晚三四个钟头。随后三天我也都是在霍尔家过的。两位新相识使我很感兴趣。不知道是我哪一点博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跟我谈话毫不拘束。我很愉快地听他们谈话,观察他们。这两个朋友彼此一点都不像。霍尔是个认真、务实的人,有经营管理头脑,是个纯理性主义者;卡里内奇则相反,是个理想家、浪漫主义者,属于热心肠、好幻想的一类人。霍尔讲求实际,所以他造房子,攒钱,跟东家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搞好关系;卡里内奇穿的是树皮鞋,日子过得勉勉强强。霍尔有一大家人,一家人和和睦睦,全都听他的;卡里内奇曾经有过老婆,他很怕老婆,一个孩子也没有。霍尔看透了波鲁德金先生的为人;卡里内奇非常崇敬自己的东家。霍尔很喜欢卡里内奇,常常袒护他;卡里内奇也很喜欢霍尔,十分尊重他。霍尔很少说话,不时笑一笑,有什么看法放在心里;卡里内奇很喜欢说话,虽然不像能说会道的人那样花言巧语但他有不少特长,就连霍尔也是承认的,比如:他会念咒止血,能治惊风和狂犬病,能驱蛔虫,他会养蜂,他的手气好。

霍尔当着我的面请卡里内奇把新买的一匹马牵进马棚,卡里内奇带着又认真又笃定的神气把马牵了进去。霍尔不见到事实,总是不肯轻易相信的。卡里内奇更接近自然,霍尔更接近人和社会。卡里内奇不喜欢深思熟虑,对一切都盲目相信;霍尔自视甚高,以至于常常用嘲弄的目光看待人世。

霍尔见多识广,我跟他学到不少见识。比如,我从他的叙述中得知,每年夏天,割草季节快到的时候,就会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四轮车来到各个村子里。车上坐一个穿长衣的人,来卖大镰刀。如果用现钱,一把镰刀要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纸币;如果赊账,要三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说,所有的庄稼人都是赊账。过两三个星期,他再来收钱。庄稼人刚刚收完燕麦,有钱清账了。庄稼人跟买卖人一起上酒店去,就在酒店里清账。

有些地主想点子,用现钱把镰刀买下来,也按那样的价钱分别赊给庄稼人,庄稼人却很不高兴,甚至非常懊丧。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不小的乐趣,不能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在手里转来转去,也不能向油滑的小商贩问上二十遍:“喂,怎么样,伙计,镰刀不咋样吧?”

买卖小镰刀也用同样一套办法,不同的是,这时候娘儿们也参与了,有时缠得小贩子不得不打她们,只要一动手,她们就能捞到便宜了。

不过娘儿们最吃苦的还是做另一种买卖的时候。造纸厂的原料采购员委托一些专门人员收购破布,这些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手里领得二三百卢布纸币,便出来打食儿。但是,他和与他同名那种高贵的鸟完全不同,不是公开地、大胆地扑向食儿,而是使用狡诈和花招儿。他把自己的车子停在村子附近的树丛里,自己却来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转悠,装作过路人或者无事闲逛的人。娘儿们凭感觉猜测到他的到来,就偷偷地前去跟他会面,匆匆忙忙中把交易做好。

为了换取几个铜板,娘儿们交给“鹰”的不仅是所有无用的破布,甚至常常有丈夫的小褂和自己的裙子。近来娘儿们发现一种顶合算的办法,那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布偷出来,用同样的办法卖出。这么一来,“鹰”的收购业务就扩大了!不过,男子汉们也学乖了,稍微有一点儿可疑,一听到远处有“鹰”来到的响声,就又快又麻利地采取防范措施。

说真的,这不是够窝囊的吗?卖大麻布是男子汉的事,而且他们的确也在卖大麻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卖要亲自运去,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不带秤,总是拿四十把当做一普特普特:沙皇俄国时期使用的重量单位。1 普特约等于16.38千克。。诸位该知道,什么叫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样的,特别是当手掌“竭诚效劳”的时候!

像这样的事,我这个涉世不深、没有在农村里“滚过泥巴”(如我们奥廖尔省人常说的)的人,真是听了不少。

不过,霍尔不是一个劲儿地自己讲,他也问了我许多事。他听说我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就来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不过,卡里内奇喜欢听我描述自然风光,描述高山、瀑布、奇特的建筑物和大都市;霍尔感兴趣的却是行政管理和国家体制方面的问题。他逐个儿对一切进行分析、询问:“这种事儿在他们那儿跟咱们这儿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说说,老爷,究竟怎样?……”卡里内奇在听我叙说的时候却只是表示惊讶:“啊!哎呀,天啊,有这种事!”霍尔则不做声,皱紧浓眉,只是有时插一两句:“这种事在我们这儿可是不行,能像这样才好,才合道理。”

我无法向读者诸君一一转述他的询问,而且也无此必要。但是从我们的交谈中,我得到一种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表现了俄罗斯人的主要特征,他的俄罗斯人特征就在于他的革新精神。俄罗斯人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刚强,不怕改变自己,很少留恋自己的过去,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头脑喜欢嘲笑德国人干巴巴的理性,但是,拿霍尔的话来说,德国人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他也愿意向他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