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第2/3页)

他们俩按着所给的地址,一路摸到了那家食宿公寓。原来,这家食宿公寓是个精力旺盛的老处女开设的。她长着一对狡黠的眼睛,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他们要么租赁一个双人房间,每人每周出二十五先令,那小孩也要出五先令,要么就住两个单人房间,但每周可得多付租金一英镑之多。

"我不得不收这么高的租金,"那个老处女带着歉意解释道,"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在单人房间里都摆上两张床。"

"我想那租金也不见得会使我们破产。你说呢,米尔德丽德?"

"嗨,我才不在乎呢,一切安排对我来说都是够好的,"她回答说。

菲利普讨厌她那阴阳怪气的回答,但一笑置之。女房东已经派人去车站取他们的行李了,于是,他们坐下来边休息边等着。此刻,菲利普感到那只开过刀的脚隐隐作痛,便把它搁在一张椅子上,心里舒坦多了。

"我想我和你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你不会介意吧?"米尔德丽德冲撞地说。

"我们就不要赌气斗嘴啦,米尔德丽德,"菲利普轻声规劝道。

"我倒不了解你手头还很有几个钱呢,竟能每周抛出去一镑的房钱。"

"别对我发火。我要让你明白,我们俩只能这样子住在一起。"

"我想你是瞧不起我,肯定是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为什么瞧不起你呢?"

"一切都是那么别扭,很不自然。"

"是吗?你并不爱我,是不?"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看来你也不像是个易动情的女人,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此话说得太丢脸了,"米尔德丽德阴沉沉地说。

"哦,我要是你的话,才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呢。"

这家食宿公寓里大约住着十多个人。他们都来到一个狭窄的、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围坐在一张狭长的桌子四周用餐。女房东端坐在餐桌的顶头,为大家分发食物。饭菜做得很差劲,可女房东却称之为法国烹调,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下等的原料加上些蹩脚的佐料:用鲽鱼冒充箬鳎鱼,把新西兰老羊肉充作羔羊肉。厨房既小又不方便,所以端上来的饭菜差一不多都是凉的。房客中有陪伴上了年纪尚未出阁的老姑娘的老夫人;有。假装斯文、滑稽可笑的老光棍;还有脸色苍白的中年职员和他们的夫人,他们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他们那些已出嫁的女儿以及在殖民地身居高位的儿子。这些人反应迟钝,却又装腔作势。在餐桌上,他们议论科雷莉小姐的最新出版的小说,其中有些人喜欢莱顿勋爵而不喜欢阿尔马·塔德曼先生,而另外几位恰恰与此相反。不久,米尔德丽德却跟那些太太们谈论起她同菲利普两人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婚姻来了。她说菲利普发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还是个"书生"(说话时,米尔德丽德常常把"学生"说成"书生")时就同一位姑娘成了亲,所以他一家人--颇有地位的乡下绅士--便取消了他的财产继承权;而米尔德丽德的父亲--在德文郡拥有大片土地--就因为米尔德丽德同菲利普结婚,也撒手不管她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住一家食宿公寓而又不为孩子雇个保姆的缘故。不过,他们得分开住两个房间,因为他们历来舒适惯了,可不想一家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头。同样,其他几位游客对他们自己之所以住在这种食宿公寓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一位单身绅士通常总是到大都市去度假的,可他喜欢热闹,而在那些大旅馆里总是找不到一个可心的伙伴。那位身边带着一位中年未出阁女儿的老太太正在伦敦修建一幢漂亮的别墅,可她却对女儿说:"格文妮,我亲爱的,今年我们一定得换换口味,去度个穷假。"因此,她们俩就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的一切同她们的生活习惯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米尔德丽德发觉他们这些人都太矜夸傲慢了,而她就是厌恶粗俗的平庸之辈。她喜欢的绅士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一旦人成了绅士和淑女,"米尔德丽德说,"我就喜欢他们是绅士和淑女。"

这种话对菲利普来说有些儿神秘莫测。但是当他听到她三番两次地跟不同的人说这种话时,他发现听者无不欣然赞同,由此他得出结论,只有他是个榆木脑瓜,一点也不开窍。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单独成天厮守在一起,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伦敦,他白天整天看不到她,晚上回家时,他们也只是聊一阵子家务、孩子以及邻居的事儿,随后他就坐下来做他的功课。眼下,他却成天伴在她左右。早饭后,他们俩便步行去海边,下海洗把澡,然后沿着海滩散一会儿步,上午的时光不费事就过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把孩子弄上床睡着以后,便上海边码头消磨时光,倒还舒畅。因为在那里,耳畔不时传来轻柔的乐曲声,服前人流络绎不绝(菲利普借想象这些人的各种各样的身分并就这些编造了许许多多小故事以自娱。现在,他养成一种习惯,就是嘴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米尔德丽德的话语,而自己的思绪不为所动,继续自由地驰骋着),可就是下午的时间冗长乏味,令人难熬。他们俩坐在海滩上。米尔德丽德说他们要尽情享受布赖顿博士赐予人们的恩泽。由于她老是在一旁剌剌不休地发表她对世间万物的高见,他一点也没法看书。要是他不加理睬,她就会埋怨。

"喔,快把你那些愚蠢的破书收起来吧。你老是看书也看不出名堂来的,只会越看头脑越糊涂,你将来肯定是昏头昏脑的,菲利普。"

"尽说些混帐话!"他顶了一句。

"再说,老是捧着本书,待人也太简慢了。"

菲利普发现也难跟她交谈。她自己在说话的当儿,也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此,每每眼前跑过一条狗,或者走过一位身穿色彩鲜艳的运动夹克的男人,都会引起她叽叽呱呱地议论上几句。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会把刚才说的话忘个精光。她的记忆力甚差,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但不记起这些名字又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讲话中戛然停顿下来,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硬是要把它们记起来,有时候,因实在想不出而只好作罢。可是后来她谈着谈着,又忽然想起来了,这时,即使菲利普在讲另外一些事,她也会打断他的话,插进来说:

"科林斯,正是这个名字。我那会儿就知道我会记起来的。科林斯,我刚才一下记不起来的就是这个名字。"

这倒把菲利普给激怒了。却原来不管他在说些什么,她都不听;而要是她讲话时菲利普一声不响的话,她可要埋怨他死气沉沉的。对那些抽象的慨念,听不了五分钟,她那个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每当菲利普津津有味地把一些具体的事物上升为抽象的理论,她脸上立刻就会显露出厌烦的神色。米尔德丽德常常做梦,而且记得非常牢,每天都要在菲利普跟前罗罗唆唆地复述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