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Uysse

“那我恐怕要留在马赛等您了。”

爱德蒙将目光从舞台移回来, 突然说。

克莉丝一愣。

还是那身男仆打扮,男人站在她面前, 不卑不亢, 可能因为在牢狱里呆了太久,连眼瞳的颜色也被浸染成了化不开的子夜,目光却满是慑人的穿透力, 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显得十分坚毅。

“我患有非常严重的花粉症。”爱德蒙语气自然解释道,“如果陪您去看花海,不但不能照顾您,还会影响您游览的心情。”

在市长府的这段时间, 克莉丝总是能轻易找到男仆。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一个人关着,所以逃犯会下意识思想游移, 陷入沉思, 像是整个隔离在世界外。

这种时候,即使有意遮掩,他在仆从堆里也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好在这被其他人当做了言语不通,异国风度。

——“星期五。”

只有在她叫到他时, 他才像是如梦初醒,而看到她后,所有阴暗像是被光照到一样褪去,因为思考而凝住的眉眼舒展, 眼中冰雪消融,躬身垂目, 认真回视:“先生?”

好几次,克莉丝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又一个格里芬,因为自己救下了它,因为自己是它见到的第一个人。

这使得克莉丝在一开始认为,逃犯会是一个非常合适又优秀的手下。

接着,他一点点展现出学习能力和行止气度,就像是修养完全,羽翼渐丰。

这样的人,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此,克莉丝没有考虑太久,表情不变,点头同意了。

“反正我只是去放松一下,正好给你也放个假。”

这时候恰巧演员在后台换装结束,第三幕开始,是克莉丝最喜欢的部分,来不及等男仆那些感谢的话,她已经折回包厢了。

今天来听戏的人很多。直到最后散场时,剧院外被各式的灯映得如同白昼一样,所有人都忙着向熟悉的人寒暄道别,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没有人为此着急,反而都趁机热烈聊起刚刚的剧目来,甚至有人还在唱其中的选段,整条街一片热烈和欢喜。

克莉丝正和市长聊莎士比亚时,静止马车的厢门被敲响了。

马克米西利安将头探过来,脱帽行礼。

“市长先生。”

市长微笑说:“你好啊,马克米西利安。你父亲呢?”

“票实在太难抢啦,我们听后天的场。”马克米西利安说,“我和船员们在附近喝酒打牌,听到声响,知道您应该出来了,所以来见见您和班纳特。”

他身边的同伴就是那天来通风报信妹妹掉海的,对克莉丝很有好感,在一边笑嘻嘻出言邀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玩?”

市长最喜欢看年轻人朝气蓬勃聚在一起,而且马克米西利安向来很沉稳刚毅,从小就是会让人放心带着一堆小朋友玩的大孩子,于是鼓励克莉丝道:“去吧。”

克莉丝也好奇正常年轻人夜生活是什么样的,起身向他们道别,招呼爱德蒙跟上,轻快跳下了车。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小,为了能让保护人安心,带上一个人在身边也不算特别突兀。

三个年轻人在前面并肩走着,爱德蒙远远坠在后头,看清目的地是一个非常眼熟的酒馆后,怔了怔才跟着推门走进去。

克莉丝刚进去就看到了一帮熟悉的面孔。

法老号的船员竟然都在,看起来喝了有一阵了,都洋溢着被酒染红的愉快笑脸,酒馆里的木质吊灯上点的蜡烛质量不是特别好,足够亮,但是不住闪烁,意外有种未来夜店的既视感。

看到她后,戈玛尔船长先向她举杯大声打招呼。

克莉丝的帽子落在车上了,便抬手回礼,然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的一只手就塞给了她大杯啤酒。

她失笑抱着大木杯,找了个明亮的地方坐下,男仆紧随其后,正好站在了她身边灯下的阴翳里,过了一会,马克米西利安在她旁边落座。

“今天法老号上的货都卸完了,他们每次都会来这里庆祝。我刚刚就想到,你应该会和市长一起去听戏,不如请你来这里喝酒。”

青年解释着,又语气抱歉说:“本来说请你去家里做客赔罪,但是我家最近实在乱糟糟一片。”

克莉丝没想到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大概明白了他的性子,所以没有在应不应该道歉上和他细谈,只关心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问题不大,还好没有染上风寒,只是受了点惊吓。”马克米西利安叹气,“因为没看清是谁从背后推了她,现在连家门也不愿意出了。”

一边的爱德蒙很快就联想到了那个叫桑切兹的人。

下一秒,少爷替他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刚刚说你家最近乱糟糟的,会不会你妹妹落水和这个也有关系?”

“也许吧,毕竟‘当倒霉来临的时候,不是单个来的,而是成群结队的’。”船主儿子抹了把脸,把《哈姆雷特》的句子改编了回转气氛,“不说让人沮丧的事情了,今晚的剧怎么样?”

刚刚那句话说明对方很熟悉这部悲剧,所以克莉丝讲起来不怕剧透,把其中几个可以重点听的部分提了一下。

说到后面,两个人不免聊起了剧情的内核。

“……如果要复仇,当然是堂堂正正提出决斗,在赢得荣誉时向世人宣布真相。”不愧是要进军校的人,马克西米利安的想法很直接。

“看来我们对复仇的定义不一致。”

克莉丝平静说:“人遇到不平之事,如果选择决斗和报案,那就绝不能说是复仇,只能说是解决问题,这种行为很理智,值得赞赏。复仇这个词却是极端,而且带着夙怨的。”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别人给的痛苦,就以同样的方式返还,这样才能被称作复仇。”

爱德蒙自黑暗里深深看向年轻人。

马克西米利安忍不住叫起来:“可是这样,完全违背了法例和信仰啊,一个人不是法官,也不是上帝,凭什么裁决一个人呢。”

克莉丝反问他:“如果恶人钻了法例的空子,而上天又没有使他得到应有的报应呢?”

“那也只是时候未到而已。”马克西米利安说。

“向司法诉诸无门,被亲人落井下石,被友邻拒之门外……”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会选择复仇这条路的人,往往已经走投无路、孤立无援了,根本不会有耐心去等待这种不知在何时的惩罚,当然会不择手段,向另一个世界寻求力量。”

马克西米利安还没来得及继续这场讨论,突然从后方伸出一双手,把两个人的肩膀同时一拍。

“好啦,两位大学生,在聊什么哲学话题呢。”同伴怂恿道,“水手们要唱歌了,去吧,莫雷尔,去弹一只曲子,我知道你陪你妹妹学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