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帅府(第4/5页)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地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地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地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地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地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地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

“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气宇轩昂地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作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地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

“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

“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得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吗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地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