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动心(第3/5页)

叶春好本是凝神看账的,看着看着,忽然心中泛出一丝讶异——这些体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声,竟然是受了自己这个小女子的震慑。

随即收拢心神,她不许自己得意忘形。

虽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尝到了一点权势的甜味。

叶春好不言不动,慢慢地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过的账簿被她兵分三路地摆成了阵法。

有人亲自端了茶壶来,给她杯中续水,又笑伸手:“叶秘书,我帮您把这看过了的搬开,省得这么摆着碍事。”

叶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账簿,淡淡一笑:“不必。”

这是个毫无遮拦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于是那人拿着茶壶僵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干笑,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叶春好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岁,走在外面,应该也是个很体面的老爷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点不忍心。

太阳缓缓地走,走到了傍晚时分,叶春好刚把账簿看过了大半。两名副官笔直地站在一旁,姿态是庄严的,然而腹中叽里咕噜的叫声却是压不住。

所有人都饿了,除了叶春好。叶春好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连白雪峰走进来了,她都没发觉。还是白雪峰先开了口:“叶小姐?”

叶春好这才抬了头:“哟,白副官长。”

白雪峰笑道:“大帅过来了,说叶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叶春好笑了笑:“快了。”

白雪峰得了这话,告辞离去。叶春好垂了头继续看账,等到翻过了最后一本账的最后一页,她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账簿的封皮,却是又沉默了半晌。

谁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末了叶春好扶着桌沿站起来,对着旁边两名副官说道:“劳驾二位帮忙,把这账簿搬走。”

说完这话,她自己搬起一摞,两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内的先生们本来已经饿得发昏,此刻见了她的举动,忙挣扎着拦道:“叶秘书,这可使不得。大帅有令,这东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带的。”

叶春好看着说话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帅那里去。几位若是不放心,尽可以跟着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立刻没人言语了。叶春好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其实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强撑着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账簿交给卫兵拿着,可又怕他们粗手粗脚,不像副官是经过选拔的,格外精明细致些。

于是忍着疲惫,她咬牙硬挺着往俱乐部里走。她身边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这时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内电灯通亮,她进门之后,见这屋子分明是一处温柔富贵乡,和“公事”二字没有半点关系,而雷督理一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说道:“怎么干到这么晚?”

叶春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干脆和副官把账簿放到了近前的红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办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时间。”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账簿,莫名其妙:“你这是没看完,要带过来继续看?”

叶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雷督理看着叶春好,看了几秒钟,然后对着旁边的副官们说道:“你们下去吧。”

副官领命退出,房内就只剩了雷督理和叶春好。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叶春好一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叶春好弯腰将第一摞账簿向前一推:“大帅,这些账簿,里头都有数目不等的缺页。账簿都是印刷局专门印刷的,每一页都有数字,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账进去。从数字来看,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把翻开的两页用力压开,“这些账簿外面看着是线订的,其实里面还用纸捻子暗订了,现在这些账簿的纸捻子全都断了,我便怀疑这些账簿都被人拆开重新装订过。既是重新装订了,那就证明其中有鬼。”说到这里,她又把这一本账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这几页纸,虽然看颜色纹路,没有异常,但是纸质明显新了一点,这也可以证明,这些账目都被人事后修改过。”

然后她又把右手压在了第二摞账簿上:“这些呢,账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枪的价格,和您那张军火单子上的价格不一样,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们单挑了出来。”

最后一指第三摞账簿,她说道:“这几本新账,干脆是乱的,日期和数目都不对。”

雷督理弯着腰,两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叶春好说,他听。等到叶春好说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别站着了,过来坐。”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绕过茶几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和雷督理之间隔了两个蓝缎子靠枕。

雷督理向后靠过去,扭过头说道:“你这回办事办得很好,可是怎么还像怕人知道似的?”

叶春好垂下头,小声答道:“这项事务,原来不是由林秘书负责的吗?”

雷督理问道:“怕得罪他?”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她沉吟着,思索着接下来的话,思索了片刻无所得,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傻,于是干脆痛快地一点头:“您说对了,是有点儿怕。”

雷督理向她微微地探了点身:“有我在,你还怕?”

叶春好慢慢地摇了摇头:“也不是那种怕,只是不想轻易地得罪他——”说到这里,她浅浅地一笑,“大帅不也是一样吗?”

雷督理拿开一只靠枕,向她挪了挪:“胡说!我怕个秘书干什么?”

叶春好审视着他的脸,一点怒色都没有找到,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在逗着自己说话。自己要是个真正直的,就该避远些才对,可是……

她想:可是自己太累了,身体陷在这软沙发里,哪里还避得动?

“林秘书对于账目的事情,知情不报,当然是不对;可他平时自然也有勤谨忠诚的一面,要不然,您又怎么会认他做心腹呢?”她字斟句酌地说,“有时候,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对你好了,你反倒是要怕他的,怕他忽然变了心,背叛你,对你不再好。”

两个人中间的蓝缎子靠枕变了形状,是雷督理得寸进尺,挤压了它。一只手落在了叶春好的手背上,叶春好低下头,就见雷督理的钻石袖扣反射了灯光,熠熠生辉、刺人眼目。

她想要把手抽出来,然而雷督理将她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攥得她猛地一痛,随即又松了开来。

“吃饭了吗?”雷督理忽然换了话题。

“没吃。”她也若无其事。

雷督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正好,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