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难(第4/5页)

话说完毕,她闭了嘴,等着雷督理胡搅蛮缠或者大发雷霆,哪知雷督理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以。京津两地,我有的是房子,你尽管挑着住。”

“那也不用,我每月的薪水,根本用不完,足够租房子过日子的。”

雷督理正色答道:“家里有的是房子,你出去花钱租别人的?你这个天天算账的人,怎么这笔账就算不过来了?”

叶春好微笑道:“我并不是和您见外,我只是不想总这么白住,您是慷慨大方,满不在乎,我却是受之有愧。另外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总是一边闹穷,说是没钱发军饷,一边又不把小钱放在眼里、不肯积少成多。其实您那些空置的房子,就应该好好地检查登记一次,派专人看管出租,这每年的租金也很可观,而不是那么空放着,当个玩意儿随便赏给人。”

雷督理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得好,这个差事也归你办了。你批评我胡乱大方,我也接受。往后你住我的房子,我每个月跟你要三十块钱的房租,算我改过自新,好了吧?”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心里笃定了他这是要趁机对自己恶作剧,可是毫无反击的招数,只能点头,说出一个“好”字。

(三)

叶春好凭着自己的心意,选了一处小四合院做自己的新居。

这一处居所的格局,和张嘉田的宅子十分相似,只是处处还都要小一些,分外精致。因为听差老妈子,她是一概不用,家事全是亲力亲为,所以房院窄小一点,反倒能省下她许多的打扫力气。况且再怎么小也是一座四合院,尽够她住的。四合院的左邻右舍,她虽然没有亲自去拜访过,但一看门楣,也能知道都是体面人家。

这一处房子,每月的租金是三十元钱,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雷督理认真地向她要,她便也认真地给了出来,尽管暗暗地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雷督理预谋着要开个什么玩笑。而雷督理看了她这个亲力亲为的生活风格之后,笑道:“我看你像个女革命党。”

叶春好从来没接触过任何革命党,不知道女革命党是什么样子,不过依稀有一点印象,似乎那些女人都是胆大包天、颇有男子气概的,除此之外,便是成天满口理论名词,时常要同情劳工、反抗压迫。

“您是笑我家里不用仆人吗?”她答道,“我这也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只不过我素来喜欢清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没有许多家务,随手也就做了。真要是来了个陌生的老妈子,不知根底,反倒让我怪不自在的。”

雷督理微笑点头:“这样也好。年轻人好吃懒做,我也不喜欢。”

叶春好含着笑容,心想这位大帅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说起正经话来了?

叶春好开始了这独门独户的生活,十分惬意。

她本以为自己不善劳作,独自生活的初期,怕是要狼狈。哪知道这家务活做起来,并不很费她的力气,至于饮食,她既可以自己煮白米粥、做简单的小菜吃,也可以打电话给胡同口的饭馆子,点几样热菜让伙计送过来。实在不成,她这门口还有站岗的卫兵,可以兼做听差替她跑一跑腿。

房内的家具是很齐全的,尤其是卧室里还有一张金光灿灿的大铜床,铺着从美国运过来的席梦思弹簧床垫,比沙发还柔软舒适。西厢房摆了书架桌椅,则是她的书房。在那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她坐在桌前埋头写信,信是写给张嘉田的,字字句句都是老气横秋,教导二哥要这样不要那样,要学好不要学坏,写到一半她停了笔,因为听见了窗外的风声,觉出了寒意。

把纸笔收进抽屉,她出门去了东安市场。

她买了一打男式的洋袜子,又去买男子的卫生衣,那卫生衣都挂在店铺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见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过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想道:“这给小弟穿正合适。”

随即,她猛地收回了手,在心里粗野地骂自己:“你想那个崽子干吗?贱!”

然后她眼眶一热,又气又恨地差点落了泪。她比那同父异母的小弟大了十岁,太平无事的时候,一家人相处得好,她这个老姐姐疼弟弟,真像个小妈妈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后来也不至于那样伤心。大人坏也就罢了,怎么小孩子也能这么冷血狠心?从小到大地看着他,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一个坏坯子呀!

她飞快地转身,也不挑选了,随便买了两套卫生衣回了家。然后坐下把信写完,她去了趟邮局,连信带卫生衣带袜子,一起被她邮寄去了文县。

这些东西,在一个傍晚,到达了张嘉田的师部。

经了他这一阵子的苦心经营,师部里面已经增了许多的人气,他一见叶春好寄来了包裹,立刻乐得谁都不想搭理了。把闲杂人等斥退了,他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来细细地拆包裹。

文县目前还没有通电,秋季的天又渐渐短起来,张嘉田点起了蜡烛,守着火苗读信。得知叶春好从雷府搬出来了,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真是百万分地赞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侬逃了,他一撇嘴,心想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来,他开始领受叶春好长篇大论的规劝,这规劝他读得也很有味,仿佛叶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谆谆教导,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话,让他怎能不听得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嗓子:“报告!”

这一嗓子震得他皱了眉头:“干吗?”

门开了,一名卫兵向内走了一步:“报告师长,师部外头来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张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紧接着他转身一捶墙壁,大声吼道:“马永坤,外头来了个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隔壁的马永坤副官答应一声,慌忙出门跑了过来:“来了个女的?哪儿呢?”

张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后斥退卫兵,自己带着马永坤走出了师部大门。大门口左右挂着马灯照明,灯光之下,果然有个村姑模样的女人。

马永坤兴致勃勃地奔出来,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颓了:“不是,这不是我老婆。”

他颓了,张嘉田却是愣了,而那村姑挎着个绝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张队长。”

灯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烫发是剪掉了,脂粉红妆也洗干净了,一双细挑的媚眼经了风雨劳顿,媚力全无,化作了两只肿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侬。

张嘉田把她审视了半天,才有勇气试探着唤道:“三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