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金牢笼

在李管家的引领下,辛霓神情空寂地走进明辉堂。

他们进去的时候,辛庆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捏着两枚核桃,像在想什么问题。他的脸部表情很冷硬,目光异常严峻。

等辛霓走近,站定,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两个字:“跪下!”

森冷的语气让李管家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次不但大小姐要遭殃,整座大屋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他脸色发白,眼角瞟瞟辛霓,又瞟瞟青蕙,叫他更加惊骇的是,她们谁也没有要跪下认错的意思。

“爸。”辛霓垂手站在他对面,眼睛缓缓抬起。她没有手足无措,很平静地对上他震怒的目光,“我是不会下跪的。”

辛庆雄展眼,透过溟蒙的光线朝辛霓脸上看去,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的眼神有了力量,柔软里有了棱角,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身体里往外挣扎,破茧待出。他加倍震怒,眼神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你不认错?”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认?”辛霓紧皱着眉头。

她的反诘让辛庆雄一怔,从没有人敢忤逆他,诘难他,他的眼睛里起了旁人难以觉察的变化,目光如炬地瞪视着她:“你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居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就是错吗?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通知你,我被禁锢够了,我被你管够了,我很烦,我很讨厌这里,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会让我出去吗?”她握紧低垂的双手,加重语气,“你不会!你总是让我认错认错认错,如果不认,你的家法就要用在我身上了吧?你表面上疼我、关心我、宠爱我,给我高高在上的地位,可是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听话,就要挨棍子。这和那些被当宠物的名种猫有什么区别——吃最好的猫粮,住最好的猫舍,却会在春天被阉割!”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下流的胡话!”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话将他的愤怒冲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青蕙:“这些天,你带她干了些什么?”

青蕙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辛霓打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辛庆雄目光紧紧盯在青蕙脸上,额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发狠戾,话却是说给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顺眼状的青蕙忽然无声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诡异的笑容,烟视着引而不发的辛庆雄,是挑衅的,也是妩媚的。

辛庆雄如遭重击,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挫败,这种挫败让他悲哀,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亲的松动,来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这早已经不是父为子纲的时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戏,每天对你说该死该死,罪过罪过!”

辛庆雄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说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点山山水水,就以为好,却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有多罪恶。”

辛霓绝望了,她近乎崩溃地喊道:“即便罪恶,即便肮脏,你让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庆雄靠在沙发背上,挥一挥手,“小李,把她们关起来,关到她们认错。”

真正意义上的囚禁,只持续了一周。

一周之后,青蕙被召去和辛庆雄做了一次长谈。辛霓以为青蕙要受罚,然而长谈结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时,身体发肤并没有半点受难的痕迹。

青蕙同她告别,辛庆雄许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在世界范围内任意挑选一所高中寄宿,他会全额资助她读完博士。

听到这个消息,辛霓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辛庆雄用了种文明的方式,斩断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语气哀切。

辛霓听得出这句舍不得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绝不会目光明亮,脸颊绯红。

她心口抽痛,她为再一次失去伙伴悲痛欲绝,也发自内心地嫉妒她,嫉妒这世间所有不用被父亲囚禁的女儿。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说“祝你一帆风顺”,然而哽咽了许久,说出来的却是:“青蕙,你不要离开我。”

那一霎,她绝望的样子打动了青蕙。

“阿霓,对不起。你一定要撑住,撑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样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赌王家做豪门媳妇?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算计你,循规蹈矩,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都求不来这福气。”

辛霓忍住痛哭的冲动:“福气?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静默良久,辛霓苦笑着问:“你哪天走?”

“后天的机票。”

“看来你已经定了学校。”

“米尔菲尔德高中。”

“英国?”

“是。”青蕙犹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会在那里。”

辛霓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あなた”,他终于浮出水面。

“那几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为了他。他希望在出国前,再见我一面。”

“什么样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开钱包,将藏在夹缝里的一张合影递给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温和,有一道单纯明亮的目光,是诗书上写的那类谦谦君子。辛霓一眼就认出他和自己是同类,受过良好的教育,享有顶级的物质供养,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势。

这样的男孩,会深爱青蕙一点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会那样深的爱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不应该是那个能直面爱人受难而方寸不乱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带怯地娓娓道来:“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团的少东。我八岁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帮他家打理庭院。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辛霓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无怪那样深。

“我们的恋情曝光后,我爸爸就被辞退了。他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父亲滥赌,禁止我们交往,甚至连他的电话都监控起来……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天能够光彩照人地回到他们面前,征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边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

“所以,阿霓,原谅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边。”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离开后的第二天,辛霓被带去和辛庆雄共进午餐。他们面对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过,长发顺直地披着,纯白的貂绒毛衣裙让她看上去很温软。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黯淡无光,神气委顿得像暮年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