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着镜子,细心地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地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着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地唉声叹气!”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湘怡迅速地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着。轧轧机声里伴着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

湘怡讪讪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

“嫂嫂,”湘怡恳求地看着李氏,申辩地说,“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地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呢?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

“嫂嫂!”湘怡再喊。

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着湘怡。他是个白晳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分,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哥哥,”湘怡忍耐地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

“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来,沉着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

“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地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

“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地说出了。

“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着一脸胜利的笑说。

“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地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张科长的约,姓杜的还是少和他来往,那种花花公子见一个追一个,准没安好心!”

“他……根本……没有……追,追我嘛!”湘怡憋着气说,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泪翳。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地说,“再说下去,小姐又该泪汪汪了,给邻居看到,还说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湘怡咬住牙,强忍住那股在眼眶里冲激的热浪。半天之后,才怯怯地说:

“我可以出去了吗?”

“听听这口气!”李氏说,“好像有谁不许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这个委屈样子来给谁看呢!”

湘怡垂下头,慢慢地走向门口,披上一件破旧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头对屋里张望了一眼,轻轻地说:

“哥哥嫂嫂,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算了算了,用不着,不敢麻烦你!”

湘怡不再说话,沿着那七弯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经过的房间,邻居太太们都对她好奇地张望着,她知道在李氏传播之下,她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着头,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杂居了好几十户的日式房子。街上凉凉的风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气来。

“怎样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地想着,向医院的方向迈着步子,“我的未来会怎样?和哥哥嫂嫂住一辈子?嫁给张科长?还是——”她摇摇头,风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笼罩的街头寒意深深,她打了个冷战,“我还要过多久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她仰头看看天,苍灰色的云层厚厚地堆积着,“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好了,谁能明白五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这些日子还遥远得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的我将如何?”

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地往前走着,眼睛注视着脚前的地下。到了医院门口,她抬起头,却一眼看到可欣和纪远肩并肩地走出医院。出于下意识,她在廊柱后面隐住了身子,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看到湘怡,纪远帮可欣拿着伞,两人慢慢地向街头走去。可欣在热烈地谈着什么,小小的、黑发的脑袋靠近了纪远宽阔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雨雾苍茫的街头,才转过身走进医院。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满心的困惑和不解。近来,纪远每日黄昏送可欣回家,几乎已经变成一条不变的课程。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又有些不太寻常。她曾问过可欣:

“你和纪远都谈些什么?”

“嘉文。只是谈嘉文。”

只是谈嘉文?当然啦,这是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题目,一个的好朋友,另一个的未婚夫。他们有的是谈不完的资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着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楼,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拥有相当大的一间,还有待客的沙发和藤椅。她敲了敲门,里面,嘉文在说“请进”,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哦,是你,”嘉文说,他已经下了床,靠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纪远和可欣刚刚走,你没有碰到他们?”他问。

“噢,没有。”湘怡很快地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才说过她就脸红了。

“没碰到吗?”嘉文快快然地说,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重复地说了句,“他们刚刚走。”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地打量着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