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懒洋洋地翻着书页,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脸上。

“忆湄,”他用舌头润润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说一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什么地方召开?”

我瞪视着他。

“我问你问题,你听到没有?忆湄?”

“嗯?”我神思不属。

“我问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的?”

“嘘!别说话!”我说,“小波睡着了,你听它的呼噜声,好像在低低地诉说什么。”

中枬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响地把小猫从我怀中提起来,放在地下,轻轻地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严肃而冷静地望着我,说:

“现在,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噢,”我懊恼地说:“中枬,你未免太严厉了。”

他推开书本,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手阖在他的手中间,直视着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

“忆湄,你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学对于许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对于你却非常重要。忆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注视他,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诚挚,他的眼睛那样深沉恳切,我的心情激动了,低下头,我为自己惭愧。妈妈尸骨未寒,罗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头来,我自觉泪雾迷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压力,他用令人心脏绞紧的温柔的声调说:

“忆湄,忆湄!我抱歉让你伤心。”

“不!”我迅速地拭去了泪,对他微笑,“你刚刚问我什么?第一次国民党代表大会吗?”我侧着头思索,“是不是民国十三年在广州召开的?”

中枬凝视着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渐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

“忆湄,你真让我心折!”

这是一个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着,我打开房门,侧耳倾听,显然罗家每一个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折回屋里,我拉开壁柜,取出一双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买回来的溜冰鞋。悄悄地走下了楼梯,来到饭厅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阶上面,我把两只鞋子都系好,对自己发誓地说:

“我一定要学会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让皓皓大吃一惊!”

带着坚定的决心,我战战兢棘地站了起来,轮子一经滚动,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尝试。中午的烈日晒着我,我却浑然不觉。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无人看着我,我也不怕摔跤丢人。就这样,我跌跌冲冲地,居然也可以平稳地滚动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刚学的时候劲最大,我越来越有兴趣,忘了时间,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衬衫都被汗所湿透。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条长裤,整个裤子上都是灰尘。由于摔跤的次数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撑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肿了,而我仍然乐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没有代价,我开始摸清溜冰的诀窍了,也懂得双脚的运用和轮子的操纵。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唱给我听的娃娃歌:

飞飞飞飞,这个样子飞飞,

向上飞,

飞上去就要把头抬,

要转弯尾巴摆一摆,

……

大概是尾巴没有摆好,我的脚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脊椎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从牙缝中向里面吸气。气还没完,一个影子罩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皓皓正弯着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嘴角挂着嘲谑和激赏,咧了咧嘴,他说:

“你不应该飞,忆湄。你的脚下有了轮子,但是肩膀上并没有翅膀,如果你想飞,就难怪要摔跤了!”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

“好,”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的?”

“从你提着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地走下来的时候开始。”

天呀!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气地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

他大笑,望着我说:

“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

我咬住嘴唇,斜睨着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着我走,嘴里不停地指示着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我放手了!”

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地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着太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着头,他微笑地凝视着我,欣赏地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地问。

“生命!”

“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地望着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着。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

“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着嘴说。

“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着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地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他的眼睛深思地瞪着我,眉梢微蹙着。

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飞了上去,要提防,

老鹰老鹞很可怕,坏心肠。

还有那,猫大王,

还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兴奋使他的面孔发红,他加入了我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