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璧碎 第十九回 亏欠(第2/5页)

“好,不说古人。就单以前护国大将薛怀论,当年对先帝亦是赤胆忠肝,赴汤蹈火,对皇上更是尽心扶植,全力维护……结果,又怎样呢?我们难道还需要第二个薛怀?”紫衣人说着,犀利如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表情各异。

绿衫少年沉默半晌,抬起头,回视着紫衣人道:“你说了这么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奥侯,目前为止,做错了什么?”

“他未得允许就偷偷赴程,此错一;他不顾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乱,此错二;他扶植了一个不笨的新王,此错三。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说到这里,紫衣人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猥亵之色,冷笑道,“如果这三点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来,里面甚至包含了这样一条——他与淑妃交往过密。据暗探回报,自从他与淑妃碰头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绿衫少年面色微白,终于无言。

千古帝王最忌讳臣子觊觎自己的东西,而且关于那位姜淑妃,从名义上说,原本就应该是淇奥侯的妻子,只不过中途被皇上一道圣旨给强行抢了。这种情况下,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做臣子的更当避讳才行,可他却仍不顾彼此的身份与伊朝夕相处——真不知淇奥侯是真的太坦荡,所以毫不顾忌;还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见众人沉默,可见都认同了他的话,于是就转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属下与淇奥侯并无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并非是故意针对侯爷。我们只是皇上的谋士,为皇上思虑最周全的帝术,防患于未然,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而我们大家一起商讨后的结果,都认为——淇奥侯的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帝位。是时候削弱他了。否则,等他继续壮大,恐怕到时候想再抑制,就来不及了。而且,皇上对侯爷的专宠,虽然目前还没出现大的隐忧,但难免会引起其他朝臣不满。上天降雨,讲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总是只下一处,该块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却会因缺水而荒芜。皇上要三思。”

昭尹将毛笔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笔端,那毛笔便在他指尖飞旋起来,他一遍遍地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紫衣人和蓝袍人对望一眼,蓝袍人开口道:“属下知道皇上欣赏侯爷,侯爷的确是个百年不出的人才,属下等也绝无那种‘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的意思。养虎时,一味饲喂并不能让老虎真的对人言听计从,什么时候该赏肉,什么时候该鞭子,两相交替,才是驯兽之方。皇上给侯爷这只老虎的肉已经太多,是时候该给个鞭子小惩一下,让它不至于忘记,谁才是它的主人。这样,他下回,才不至于再不事先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补充道:“也就是说,其实扶植谁为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请示皇上。只有皇上点头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点头,他就绝对不可行!”

“喀”的一声,拇指拨弄的力度发生偏差,导致毛笔从昭尹的中指上滑脱,就那样掉到了长案上,骨碌碌地一直滚啊滚的,滚到案尾。

——正好从在座的八位谋士面前一一滑过。

八人目光闪动,对于这个很难说清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之举的状况,暗自揣度。

然后便听得一声叹息,从弧线轻薄,却又优美难言的双唇间轻轻溢出,他们的圣上,终于将目光从笔上收回来,平视着众人,缓缓开口道:“最后一次。”

八人互相对望。

昭尹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他们发令,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说完,拂袖离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后,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怯怯开口:“皇上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绿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说,这是他对淇奥侯的最后一次纵容与不追究吧。”

蓝袍人拧眉:“也就是说……”

紫衣人阴森森地接下他的话:“也就是说,淇奥侯下次再犯这种错误之时,就是他的毁灭之期。”

堂中某支蜡烛哧地跳起几朵烛花,令得光线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绿漆阴文的“百言堂”三字,显得莫名诡秘。

而这时,昭尹已走到御书房外的长廊上,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乌鸦恰好飞过,“啊啊”地叫了两声。

田九紧随其后,闻声手指轻弹,那乌鸦就发出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处。

“小人这就去处理掉。”田九飞速上前正要拾捡,昭尹已一脚踩到乌鸦身上,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田九的身形顿时僵住,抬眸观摩主子的表情,那张在月夜下显得比往日更苍白的脸,因为没有笑容,而显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浅浅的银辉,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种难言的清愁。

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朕要去看曦禾。”

宝华。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别闹……”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地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