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四回 香消(第4/5页)

不过姜沉鱼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另选了个话题:“对了,我姐姐生下了一个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断她。

也对,他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早该知道消息了。“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觉得如何?作为璧国的太子,希望他日后能够带领璧国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薛采皱眉:“太子?”

“当然。我已经让人去挑选吉日了……”对比姜沉鱼的兴致勃勃,薛采却显得更加深沉,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说得起劲的姜沉鱼,最终选择了沉默。

“……总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姜沉鱼终于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见薛采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趣,只好再换个话题,“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鱼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立刻静默了。

姬婴临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势力留给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给了薛采。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奥侯府。睹物思人,一个没有了姬婴的姬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薛采,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鱼凝视着他的脸,很真挚地说道,“相信我。”

薛采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

姜沉鱼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缓缓道:“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跟你抱怨,抱怨命运对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觉得不公平。但是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要一些东西,但我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撒娇,我逃避,我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师走不会残废;如果我肯干脆一点,曦禾就不用用自己当陪葬去达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应该早一点让曦禾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姐姐难产,江太医问我要孩子还是姐姐的那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于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脸上,也终于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于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你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这世上有个词,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违背,意谓大势所趋。

以往看见,也不过是当寻常的一个成语记了,理解了,便丢诸脑后。世上的成语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亲自经历的,其实很少很少。

可当姜沉鱼看到那封署名为“姜仲”的请辞书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起来的词就是——天道人事。

继画月最终顺利诞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后,又一桩困扰她许久的难事自动在她面前解开,不复存在。

但比起画月来,事实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结。因为,对于姜画月,姜沉鱼有的只是怜悯和珍惜,无论画月怎么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画月单方面的感情,姜仲则不同。对这位养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亲,姜沉鱼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厌恶他的人格,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姜沉鱼既然不肯盲从,就注定他们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亲,毕竟不是说决裂就决裂,说分道扬镳就可以分道扬镳的。

因此,如何处置自己的父亲,就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虽然她也说过一切秉公办理,但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艰难,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发生了就可以彻底过去的——比如说,杜鹃。

回城事毕后,虽然姜仲寻了个机会将卫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鹃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但姜仲终究没有认这个女儿,杜鹃的身份还是得不到承认。原本姜沉鱼还为这个烦恼了一阵子,但当她去卫府看望杜鹃时,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杜鹃自己反而想得很开,理由是——

“这么痛苦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跟着遭罪。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我起码可以让始终被蒙在鼓里、毫无过错的母亲,避开这种不幸。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的,我也不屑认祖归宗。”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杜鹃将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对准她,最后轻轻一笑:“我不会停止报仇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然后,寻找每个可能的时机,扳倒姜仲。就算报不了仇,我也要恶心着他,让他愧疚,让他头疼,让他时时刻刻记着——他曾经做过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鹃的选择。

姜沉鱼觉得她其实没有说真话,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放弃。也许,比起自己,杜鹃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