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重逢(下)(第2/3页)


  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于是很自然地别过头去。
  她没有强求,连尴尬的时间都没有,就低头在随身背的大大帆布包里翻弄起来,掏出来一卷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对路理说:“我给你送带子来了。”她没有等路理接,就把带子随手放在了书桌上,这样一来,她就看到了书桌上那个烟灰缸。
  她端起它,口中轻轻地“哎呀”了一声,一脚踩在桌子底下那个脚踏式垃圾筒的开关上,把它倒了进去。这一连串的动作说明了两个道理,第一,那是她留下的烟蒂。第二,她对这里不是一般的熟悉。我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已经偷偷侵占了我的表情。以至于那女孩转身来看着我时,表情有些抱歉。“我叫陈果。是路理的助手。认识你很高兴。”她诚心诚意地对我微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很难看。我伸出手,慌乱的握住了她伸出的手。“你好,我是米砂。”我好似背书一般说。“陈果,”路理终于说,“你要不要再坐一下?我把我们拍的东西给米砂看。”谢天谢地,虽然他说“我们”,但是他还是要赶她走。我的心里忽然一下子冒出这莫名其妙的无礼想法,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不了。”她仿佛洞悉得穿我的思想,果断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帆布包重新背好,摆着手说:“你们老朋友聊,再见。”
  那句“再见”一定是同我说的吧,不然为何她对我挥手道别。
  最叫我心悸的是,她好像是故意露出一截胳膊,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文身,等等,是只蟹子?我注意到了。路理是巨蟹座!
  我也伸出手,大脑一片空白地对她挥了两三下,看着她在门口低头点燃一支烟,匆匆离去。她终于走掉。转瞬之间,这间小屋里,又只剩下我和路理两人。
  我的心里立刻升起一团一团的怀疑和千万个为什么,但我把它们通通压了下去。我望着门口很久,才终于练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我似乎能听见自己不安的呼吸,可我庆幸我笑着:“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我嘟嘟囔囔地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作为导演的助手,一定是很称职的哦……”
  “米砂!”他打断我。
  我猛地抬起眼睛看他,可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这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变得陌生,而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此刻忽然涌起那么多那么复杂的感情,有疼爱,有不舍,有拒绝,还有那么那么多,我们都不愿面对的回忆。“米砂,谢谢你。”他说,“也谢谢你来看我。”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去,“雪已经停了,你快走吧,别让你爸爸为你担心,好吗?”
  原来我和那个叫陈果的,是一样被赶走的命运!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反对,我当然更不会蠢到留下来看“我们”拍的那些片子,于是,我低下头,轻轻地噢了一声,拿着我的包,走出了他的家。米砂,谢谢你。
  在离开他家的时候,他的这句话,就像一枚重锤,反反复复地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不得安息。全世界,是不是只有我能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那个我宁愿付出生命中一半的时间、来换取它的消失的那个下午,在醒醒的爸爸去世的那个下午,当他跟在狂奔的醒醒身后,冲向外面的车流时,我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他居然无法挣脱。
  “米砂!”他回过头,低声地对我吼了一句。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好像刚才一样,混合着厚重得难以言喻的情感。是责备?是恳求?还是早已经了然于心的告别?而我,终是怔怔地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耳中便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女生的尖叫声,还有许琳老师大惊失色的哭喊声。
  那一刻,时间停滞。
  时隔数月后的今天,我仍然不敢问自己,如果让我再次选择,在好朋友和最爱的男生中间,我会选择谁?我又应该选择谁?
  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我自己冲向醒醒,让所有的伤口和痛楚都冲着我来的,不是吗?在那只小小的沙漏底上,那么清晰地刻着:Pleasebebrave。这是她对我唯一的期望。十八年来,我一直一直朝着她的期望努力,但是,当真正的考验到来时,我却不够勇敢。
  醒醒,你也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原谅我的,是吗?
  雪真的已经停了。可是,我抱着双肩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冷得发抖。
  “嗨!等一等!”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米砂,请等一下!”
  我回过头,果然就是刚才那个叫陈果的女生。
  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小屋子,冷风叫我冷静了不少。她站在我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室外,她的五官看上去平凡了许多。我放下戒备地问:“有事吗,陈果?”
  她把烟头掐灭,说:“你就是以前的那个女朋友?”
  “以前”?这样突兀的问题!按我从前的脾气,我决不会继续维持礼貌。但此刻,我却有意沉下心,没有发作,而是回答:“你觉得呢?”
  “我等在这里,本来是想对你解释,”她回避我的问题,“可是看你刚才推门出来的表情,我猜得出,你们似乎分手了?或者,你压根还不是他的女朋友——至少不算,对不对?”
  她的微笑能力不比我差,看得出来,显然长于此道,可惜她比我个子高,看我的表情就胜一筹。再加上,她接下来做了一个出格至极的举动——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顶。
  我愣在那里。然后我听见她缓慢而清晰地说:“米砂,你还在读高三,对吧?成绩很好是不是?将来准备考到北京抑或上海?你是指望用你家的宝马车载着他去美国装最新科技的假肢吗,或是干脆立志当个外科医生,如果不成功就和他天涯海角私奔去呢?你果真舍得连前程也不要了?还是让你本来就不完整的家再缺上一块呢?难道你不知道,自他断腿的那刻起,你们已经天涯永隔了?谁迁就谁,不是一种残忍呢?假装看不到,就会自己消失吗?有些问题视而不见,心里就会永远安宁吗?或许那样想的人,只是你米砂吧。”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几乎没有停顿,可是字字珠玑。
  惶惶白日,我如被一支利剑刺穿脊背,呆呆怔在原地。
  她知道的,何止一点点?!谁告诉她这些???最可恨的是,我连骂她都不能。因为,所有的这些话,她说的,没有一丁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