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春日凉(第2/3页)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也好,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实初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会不惜一切为娘娘和小主尽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发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时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他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