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梨花(第2/3页)



  我对镜相照,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却像是不真了。”

  他端详片刻,道:“那朕也无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为白色,又无法成妆,可见难以两全。”

  我微笑:“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丽就好,妆容本就拟态而非求真。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我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他也是欢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

  午后宫门深闭,我凝视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来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言甫出口,我立时惊觉,难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谈论这样自怨自艾的诗句,何况是失宠嫔妃的伤情自况,这样突兀念来,实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并未觉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节,宫门紧闭,梨花又开得多,只是朕与你相伴而坐,怎能说是寂寞呢?虽然应景却不应时,该罚。”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罚你饮酒一杯。”

  我信手接过,笑盈盈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

  他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我交手一同饮下。

  他脸上带笑,问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深宫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这寂寞里还有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我满心恬美,适才的酒劲未褪,现又饮下,不觉双颊酡红,映在镜中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

  我半伏在案上,笑着向他道:“臣妾已经念过诗句,该四郎了。切记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2)

  我一听羞得脸上滚烫,笑着啐他道:“好没正经的一个人!”

  他强忍着笑道:“怎么?”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方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他道:“朕愿与子偕老,嬛嬛容颜不改,朕鹤发童颜,不正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么?”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轻轻放于床上,我明了他的意图,摇开他的手道:“不许使坏!”

  他低头,笑意愈浓,“才刚拿你妹妹来玩笑朕,现在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坏东西……”

  我边笑边躲着他道:“嗳嗳!四郎你怎么这样记仇啊?”

  他捉住我的双手拥我入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锦帘绡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的纠缠飞舞。我模糊的记得梨花花蕊的样子,花瓣中间的淡淡红晕的花心的模样,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态,其实和那一日我与玄凌相遇时的杏花是很像的。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的动作轻柔而和缓,生怕伤到腹中幼弱却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我在拥抱他身体的一刻几乎想安然睡去,睡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里。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过来,我刚服了安胎药正窝在被窝里犯懒,房中夜晚点的安息香甘甜气味还未褪去,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万字不到头的绣花,配着茜红的流苏绡丝帐,怎么看都是香艳慵散的味道。

  玄凌独自踱了进来,刚下了朝换过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越发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他见我披头散发睡着,笑道:“越发懒了,日上三竿还躺着。”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养,却派起我的不是来了。我还嫌成日躺着闷得慌呢。”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行礼,他忙拦着笑:“算了,朕和比玩笑一句你就当真,还是安静躺着吧。”

  我忍俊不禁,“这可是皇上金口说的,回头可别说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袜,掀开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窝一会儿。”

  我把一个用野菊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新枕头垫在他颈下,顺势躺在他腋下,看着那袜子道:“这袜子好精细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艺。”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会,方道:“朕也不记得了,好象是吧。她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

  我无言,于是问:“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他随口道:“去看了沈容华。”

  我微笑:“听说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两趟打发人来看我。”

  他有些诧异:“是吗?朕去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迎驾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来问安的时候已说眉庄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不能出门而已。想来为了禁足一事还是有些怨恨玄凌,不愿起身迎驾。遂道:“姐姐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时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声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说起时疫,朕就想起一件恼人事来。”

  我轻声道:“皇上先别生气,不知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他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听敬妃说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医治时疫虽然颇有见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宫女内监的贿赂,有钱者先治,无钱者不屑一顾,任其自生自灭。委实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医者父母心,如此举动实在是有医术而无医品。臣妾十分瞧不起这样的。”我静一静,道:“皇上还记得昔日他们陷害沈容华之事吗?”

  玄凌双眉暗蹙,却又无可奈何:“朕没有忘——只是如今时疫未清,还杀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向皇上举荐一人可治疗时疫,太医温实初。”

  他“哦“了一声,目中瞬间有了神采,饶有兴味道:“你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