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剑(第4/5页)

如懿颔首,这些年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和缓不少,加之太后几乎不理前朝后宫事宜,只安心颐养天年,皇帝更是有心弥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不由拿出少年时对太后的敬慕之心,尽天下之力极尽奉养。晨昏定省,节庆问安。每逢生辰重阳,更是搜罗天下奇珍,以博太后一笑。太后了尽世事,如何不知,于是越发沉静,专心于佛道,享儿孙之乐。这般平衡下来,母子之间更见诚笃。所以太后纵使不喜嬿婉,也绝对不会主动出言。

如懿便道:“诸多子女之中,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盖因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心中总是痛惜。但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总与嫔御亲近,也不是正理呀。其中的缘故,还请毓瑚姑姑分晓。毕竟,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

毓瑚忙忙叩首,起身离去。

和敬公主因是嫡出,素来自恃身份,矜持高贵,但对毓瑚这样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却很是和颜悦色。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给毓瑚上茶,一壁让了坐下,十分客气。二人倾谈良久,和敬渐渐少了言语,只是轻啜茶水。

半晌,和敬方问:“毓瑚姑姑,您方才说的可都当真?”

毓瑚了然微笑:“公主若不信,大可去查。当日令贵妃还是花房宫女,因在长春宫失手砸了盆花,才被孝贤皇后拨去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谁知淑嘉皇贵妃心狠手辣,那些年令贵妃备受折磨,您说她恨不恨淑嘉皇贵妃?”

和敬哂笑,不屑道:“淑嘉皇贵妃的性子,向来是得罪的多,结缘的少。她这般厉害,令贵妃自然怨恨无比。可令贵妃也会恨额娘么?”

毓瑚一脸恭谨,欠身道:“公主深通人情世故,个中情由,您细想就能明白。”  和敬低首沉思,拨弄着小指上寸许长的鎏金缠花护甲,默然片刻,方才含了冷峻之色,“是了。哪怕令贵妃不敢明着怨恨额娘,可也必定不是她所说的对额娘满怀敬重。她当日就是花言巧语蒙骗我,借额娘的情分接近我。毓瑚姑姑,你说是不是?只是姑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倒由得令贵妃巧言令色。”  毓瑚叹口气,遥遥望着长春宫方向,神色恭敬至极,“孝贤皇后节俭自持,是女中表率,深得皇上与后宫诸人敬重。原本令贵妃只是与公主亲近,奴婢也不明就里。可如今令贵妃协理六宫,还借着皇上写给孝贤皇后的悼诗兴风作浪,借机打压皇后,奴婢实在是觉得太过了。”  和敬唇边的笑意淡漠下来,她望着别处,冷然出声:“你是不满皇后委屈?”

毓瑚一脸恳切,推心置腹,“不。奴婢伺候皇上多年,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借亡故之人邀宠献媚,排除异己。孝贤皇后是公主的亲额娘,想来公主也不忍心看孝贤皇后死后被人当作争宠夺利的由头,不得安宁。”

和敬挑了挑眉头,抿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道:“那姑姑为何不告诉皇阿玛?说与我又有何益?”

毓瑚倒也不含糊,迎着和敬的疑惑道:“这些事,只怕在无知的人眼中,还以为是公主不满皇后才做的。令贵妃唆使婉嫔借孝贤皇后争宠,以此坐收渔翁之利,却让人以为是公主行事离间帝后,奴婢实在替公主不值。公主您是皇上唯一的嫡女,尊贵无匹啊,万不可沾染污名,受人连累。”

和敬长舒一口气:“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毓瑚方才款款起身告辞。和敬望着她的身影,眉头的阴翳益发浓重。

京城的春天,干燥得发脆,兼着漫天柳絮轻舞飞扬,是粉白色的琐碎。偶尔,有零星的雨水,让她想起童年江南连绵的雨季。

天气好的时候,永琪为皇帝处理了一些简单的政务,便往延禧宫来请安。院落里静悄悄的,空旷得很。深紫色的玉兰花相继开放,饱满的花萼满盛春光,散发出沁人的幽香,从清静庭院悠扬起落入了雅静内殿。

东侧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是永璂的声音。永琪也不多停留,抬足便往里走。

海兰独自坐在窗下,就着清朗天光绣着一件什么物事。她拈针走线,长长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羽翼似的阴影,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永琪心底一软,这就是他的额娘,永远娴静温和的额娘。

海兰穿着一件家常的玉兰色印银错金竹叶纹织锦裙,外头罩着暗紫色团花比甲。做工虽不难,但质地、剪裁俱上乘。头上绾着累金丝嵌蓝宝石花钿,手腕上一副羊脂白班雕梅花云鹤如意镯玲珑有致。

永琪很是安慰,因着自己在皇帝跟前得意,额娘的境遇也越来越好,虽然依旧不得宠,却无人敢怠慢,吃穿所用,俱是上等。这般想着,素日的劳心劳力,都成了理所应当。他,只盼着额娘好过。

于是走过去行礼请安,海兰见了儿子来,喜不自胜地扶住道:“瞧你这孩子,定是急忙忙赶来,头发都乱了。”

永琪见她方才仔细绣着什么物事,走近一看,是一件冬日里穿的石青缎绣八团莲花白狐慊皮褂,每一朵捧出,都是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他便道:“额娘在做什么绣活?这些细致活计伤眼睛,交给下人去做吧。”  海兰道:“是你皇额娘的东西。”

永琪笑道:“儿子知道。若不是皇额娘的东西,额娘怎会如此上心?”  海兰郁郁难安,“如今内务府懒怠,这件衣裳领口破了也不肯补上。容珮的绣活儿不行,你皇额娘……近来眼睛不大好,要自己动手也不能。”  永琪犹豫片刻,“儿子听说了,宫中追奉孝贤皇后成风,皇额娘处境难堪。连永璂也不能留在身边。”

海兰摆摆手,不欲再言,向他道:“来。头发乱了,额娘给你梳梳。”  永琪乖顺坐下,由着海兰打散了头发,细细梳理。

永琪闭着眼,极享受似的。他轻声地,像是不能确信,又不敢触碰似的,低低道:“额娘,皇阿玛真的是疼爱我么?”

海兰的手势极温柔,替他细细蓖着头发,“怎么这么问?”  永琪眼皮低垂,底下的眸子却不安地转动,“额娘,皇阿玛并不宠爱您,为什么他会疼爱我?是真的因为我做得无可挑剔,还是我,不过是皇阿玛寄托的希望,让他看到永琏和永琮长大成人后成为他理想的模样。”

海兰抚着他的额头,温沉道:“你皇阿玛疼爱嫡子,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一心渴盼的,是孝贤皇后所生之子可以长大成人继承帝祚。只可惜,永琏和永琮都福薄。但永琪,不必理会旁的,你自己争气便是。”

永琪搓着手,“皇阿玛也很疼爱永璂,还把他送来延禧宫给额娘抚养。儿子明白,皇额娘失势,额娘与世无争,反而能给永璂些许安定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