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初为人母的第一年,感觉有如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不断将凯蒂往下拖。

她从小就偷偷憧憬为人母,当这神奇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发现自己力有未逮,这实在很丢人,因为觉得太没面子,所以即使应付不来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有人表示关心时,她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说当妈妈是她人生中最棒的一件事,绝对没说谎。

然而也有不太美好的时候。

老实说,这个雪肤、黑发、棕眸的漂亮女儿非常难带。玛拉一回家就开始生病,耳道感染不断复发,治好了又来,腹绞痛让她一哭就好几个小时不停。数不清有多少次,凯蒂半夜抱着尖声哭喊到小脸涨红的女儿坐在客厅里,自己也跟着偷哭起来。

再过三天玛拉便满一岁了,但到现在她还没安稳睡过一整夜,最高纪录顶多四个小时。因此过去一年中,凯蒂不曾有过一夜好眠,强尼每次都会主动说要起床去哄女儿,一开始甚至真的掀开被子,但凯蒂每次都说不用了。她不是想扮演烈士,虽然她经常有这种感觉。

强尼要上班,事情就这么简单。凯蒂放弃事业全心当妈妈,因此夜里起床是她的工作,一开始她心甘情愿,后来至少会挤出笑容,然而最近当玛拉在十一点哭起来,她发现自己祈求上帝赐予勇气。

她的烦恼不止这个。首先,她的模样糟透了,她猜想是长期无法安睡的结果,再多化妆品、保养品都无法改善,她的肤色原本就白,最近更是像小丑的白粉脸,只剩下两个黑眼圈。她的体重大致恢复了,只剩最后十磅,但她的身高才五英尺三寸,十磅等于衣服大两号,所以这一年来她每天都穿运动服。

她计划运动甩肉。上星期她挖出以前买的有氧舞蹈教学带、韵律服和泡泡袜,万事俱备,只欠按下播放键开始跳。

“今天就开始。”她边宣示边将女儿抱回床上盖好小毯子。这是塔莉送的礼物,粉红与雪白相间的克什米尔羊毛材质,价格非常惊人,触感极为柔软,这是玛拉睡觉时少不了的宝贝,凯蒂试过换其他玩具或毛毯,但她只要塔莉送的这个,“拜托你乖乖睡到七点,妈妈需要休息。”

凯蒂打着哈欠回床上窝在老公身边。

他亲吻她的嘴唇,留恋不去,似乎暗示着接下来的好戏,他呢喃:“你真美。”

她睁开眼睛,迷蒙地望着他,“老实招吧,你搞上了哪个女人?大半夜里说我美,一定是因为心里有鬼。”

“别傻了,最近你的情绪大起大落,感觉像同时拥有三个老婆,我才不想再招惹其他女人呢。”

“不过能做爱也不错。”

“能做爱的确很不错。真妙,你竟然会提起这件事。”

“真妙?是好笑的意思?还是在抱怨太久没做,你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是因为这个周末你要转运了。”

“哦?怎么说?”

“我已经联络过你妈了。玛拉的生日派对结束之后她会帮忙带孩子,我们两个去西雅图市区享受浪漫夜晚。”

“可是我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放心,我不介意你脱光。我们可以待在房间不出去,叫客房服务就好。只有你自己觉得身材还没恢复,试穿一下以前的衣服,你一定会吓一跳。”

“难怪我这么爱你。”

“我是神,不用怀疑。”

她微笑搂住他,送上温柔热吻。

他们才刚闭上眼电话就响了,凯蒂慢吞吞坐起来看时钟,才五点四十七分。

铃声响第二声时她接起来,“嘿,塔莉。”

“嘿,凯蒂,”塔莉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碰巧猜到。”凯蒂揉揉鼻梁,觉得头隐隐作痛,强尼含糊抱怨有人不会看时间。

“就是今天,记得吧?布什征召后备军人的新闻,这是第一次由我负责报道真正的国家大事。”

“噢,对哦。”

“凯蒂,你怎么这么冷淡?”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噢,我以为你会想看播出,对不起吵醒你了,拜。”

“塔莉,等一下——”

太迟了,话筒传来嘟嘟声。

凯蒂低声骂了一句之后挂上电话,最近她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她和塔莉的交集越来越少,根本没什么话可聊,塔莉不想听没完没了的妈妈经,凯蒂也很难忍受塔莉总是将她的人生与事业放在第一位。从遥远国度打来的电话、寄来的明信片,这些都让凯蒂觉得有点烦。

“她今天要上《破晓新闻》,记得吗?”凯蒂说,“她想提醒我们。”

强尼掀起被子,打开电视,他们一起坐在床上,听记者报道伊拉克敌意日深,以及总统的响应。

这时塔莉忽然出现在屏幕上。她站在一栋破旧的水泥建筑前访问一个长相稚嫩的士兵,他满脸雀斑,浓密的红发剃成平头,感觉十秒前才拆掉牙套、脱下高中校队制服。

塔莉抢尽风头,她的模样利落又极为专业,且艳光照人。她将红棕色鬈发拉直并剪成风韵十足的波波头,浓淡合宜的妆容勾勒出灵动眼眸。

“哇。”凯蒂低低出声。这样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塔莉的打扮不再夸张绚丽,挥别了属于可卡因与亮片的80年代,她是记者塔露拉·哈特,美色可比超级名模,专业不输大牌主播。

“哇得对,”强尼说,“她美呆了。”

他们将报道看完,他亲吻凯蒂的脸颊,进入浴室,而后她听见淋浴的声音。

“她美呆了。”凯蒂嘀咕着侧身拿电话。

她拨打塔莉的号码却被转到总机,对方要求她留言。

看来塔莉真的生气了。

“就说凯蒂找她,她的报道非常出色。”

塔莉很可能就站在电话旁边,一身高级名牌服饰,翻着菱格纹名牌包,看着电话上的红灯闪烁。

凯蒂下床进入浴室,现在躺回去也睡不了多久,玛拉随时可能醒来。她老公在淋浴间里唱着滚石乐团的老歌,走音很严重。

她虽然知道不该看,但还是瞥了一眼镜子,蒸汽让映影模糊不清,但还是看得见。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且太长,发根露出一大段深金色,昭告她很久没染发了,她的眼袋尺寸有如撑开的雨伞,胸部大到可以分给两个女人。

难怪她一直躲避任何反照面。她叹着气拿出牙膏开始刷牙,还没刷完就感觉到玛拉醒了。

她关水,开门。

果然没错,玛拉哭得很大声。

凯蒂的一天开始了。

大日子终于来临,凯蒂纳闷自己怎么会给女儿办这么荒唐的生日派对。她一夜没睡好,清晨起床就开始准备,完成粉红色芭比娃娃蛋糕的装饰,包装好剩下的几份礼物。她当初一时失心疯,邀请了亲子教室的所有小朋友,还有两个姐妹会的老朋友,她们各自有年纪与玛拉相仿的女儿,此外也邀请了她的爸妈。因为活动太盛大,连强尼都特地请了半天假。当所有宾客带着礼物准时抵达,凯蒂立刻头痛起来,而玛拉选在这一刻哭叫更使得状况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