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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莉以她报道过的新闻计算年份。2002年,她去过很多地方度假,包括欧洲、加勒比海小岛以及泰国;她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赢了一座艾美奖,登上《人物》杂志封面,重新装修公寓,但这些都没有在她脑中留下印象。她报道过不少大新闻,例如扫荡塔利班的“森蚺行动”,该地区的暴力情势攀升,还有南斯拉夫前总统米洛舍维奇因种族屠杀违反人道罪而接受审判,以及对伊拉克开战的报道。

2003年春天,她觉得精疲力竭,太多暴力让她心灵耗弱,即使回家也无法感到平静。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被人群包围,但她却更感孤寂,因为这些人奉承她、讨好她,却不是真正了解她。

虽然电视机前的观众无法察觉,但她的内心正在渐渐崩溃。葛兰将近四个月没有打电话给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闹得相当不愉快。

我只是不想要你要的东西,亲爱的。他这么说,连假装伤感的工夫都省了。

我想要什么?她大吼,没想到泪水竟刺痛了眼睛。

你要的东西始终都一样:更多。

她不该感到错愕,天知道,这句话她一生中听过无数次,甚至连她自己也承认。最近她确实想得到更多,她想要真正的人生,而不是这个完美璀璨的棉花糖,尽管这是她为自己一手打造的。

她想从头来过,但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该从何做起。她太热爱这份工作所以无法放弃,更何况,她长久以来一直享受着名声与财富,她无法想象重回平凡人生的日子。

这一天,阳光出奇温暖,她走在繁忙的曼哈顿街头,看着脚步飞快的当地人,闪过衣着鲜艳的观光客。经过大雪茫茫的漫长冬季,这是第一个放晴的日子,没有什么比阳光更能改变纽约的气氛,人们离开狭小的公寓,穿上舒适的鞋子出门。在她的右手边,中央公园有如青翠绿洲,她望着公园,一瞬间仿佛看见自己的过去:华盛顿大学的四方院,学生跑来跑去丢飞盘、踢沙包。她离开校园已经二十年了,虽然这些年她的人生发生许多变化,在这一刻往事却如影随形。

带着微笑,她摇摇头清理思绪。她竟然像老人一样伤春悲秋,晚上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凯蒂。

她正打算重新迈步时,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在一片低矮的绿色小丘下,那个人站在石板小径上看着两个少女溜直排轮。

“查德。”

过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那滋味如杏仁酒般甜蜜。光是看见他就仿佛剥去了层层光阴,她觉得自己又找回了青春。

她踏上小径朝他走去,大树的枝叶像伞一样张开,遮住了阳光,让她霎时觉得有些冷。

这么久没见,她该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她说什么?最后一次相聚时他开口求婚,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当时他非常了解她,甚至没有留下来听她拒绝。他们曾经相爱过,流逝的时光带给她智慧,现在的她清楚知道这件事,她也明了爱情不会瞬间蒸发,而是慢慢褪色,像曝晒在艳阳下的骨头一样渐渐失去分量,但不会彻底消失。

灵光乍然闪现——原来她想要的是爱情,就像强尼和凯蒂那样。她希望在这世上可以不要那么孤单。

她走向他,脚步只乱了一次,离开树荫进入阳光下。

他在那儿,站在她面前,这个从不曾由梦中消失的男人。她喊他的名字,但声音太小他没听见。

他抬起头看见她,笑容缓缓退去,“塔莉?”

她看到他的嘴形、感觉到他说出她的名字,但刚好有只狗叫了起来,两个溜直排轮的人经过她旁边。

他走过来,就像她看过的电影、梦中的情节,他将她揽入怀中抱住。

不过他太快放手后退,“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见到你。”

“你向来比我有信心。”

“谁都比你有信心。”他微笑着说,“你过得好吗?”

“我在CBS。我——”

他轻声说:“相信我,我知道。你让我感到非常光荣,塔莉,我一直都知道你能爬到最顶峰。”他端详她片刻,接着问,“凯蒂的近况如何?”

“她和强尼结婚了,最近我很少见到他们。”

“啊。”他点点头,仿佛心中的某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在他眼前,她感到无所遁形,“啊什么?”

“你觉得寂寞。看来到了最后,拥有世界还是不够。”

她蹙眉抬头看他,他们的距离很近,只要稍微再近一些便会嘴唇相贴,但她不敢跨越那短短的距离。他比塔莉印象中的模样更年轻,也变得更英俊了,“你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爸爸,快看!”

塔莉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她缓缓转身,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踩着直排轮滑过来。她之前看错了,她们不是少女而是成人,其中一个和查德长得非常相似,也有突出的五官与黑发,一笑眼角便皱在一起。

她更在意的是另外那个女人,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五岁,笑容灿烂,感觉很开朗。她的打扮像观光客,全新的牛仔裤、粉红色厚毛衣、水蓝色的帽子与手套。

“这是我的女儿,她在纽约大学念研究所。”查德说,“那位是克蕾莉莎,我们住在一起。”

“你还住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说出这句话非常艰难,有如推着大树干上山,她一点也不想和他聊这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还在教育那些眼睛发亮的信徒,传授新闻的教义?”

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去面对他,“塔莉,是你不要我。”他说,她听出他粗嘎的声音中藏着很深的情感,“那时候我准备好要永远爱你,但是——”

“别说了,拜托。”

他摸摸她的脸颊,动作仓促,几乎有种慌乱的感觉。

“我应该和你去田纳西。”她说。

他摇头,“你有远大的梦想,这也是我当初爱你的原因之一。”

“当初。”她知道非常愚蠢,但还是不禁感伤。

“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发生。”

她点头,“尤其当我们因为害怕而不敢放手尝试的时候。”

他再次拥抱她,他在这瞬间表现的激情胜过葛兰这些年来的累积。她等着他的吻,但始终没有来临。他放开她,勾着她的手臂送她回到原处。

忽然来到凉凉的树荫下,她打了个寒战,往他身上靠过去,“怀利,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好像搞砸了我的人生。”

他站在晴朗的人行道上,再次正面看着她,“你的成就超乎想象,但你依然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