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终于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锦绣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七分欢喜、三分忐忑,是明珠下来了吧?盯着楼梯,她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然后,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这样高挑。一张雪白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那双眼睛,锦绣到如今才明白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

锦绣一直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阿姐。」那两名看画册的少女齐齐起身,一个从银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另一个赶紧沏茶。

「叮」的一声脆响,明珠打着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了一口,那种手势,优雅得彷佛是微风拂开了柳树的枝条。锦绣呆呆站着,不能置信,这就是明珠?

刚才见到阿娣她们,已经惊艳,哪知明珠这一来,一屋子的暗香和颜色彷佛都被她压了下去。锦绣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明珠这么美的女人,这么浓的风情,她只是这样默默看着锦绣,锦绣已经觉得身子先酥了半边。

「明珠……」锦绣本来想叫声姐姐,不知怎的,却叫不出口。唤了她的名字,又觉不妥,顿了顿才加个「姐」字。

「不敢。」明珠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淡淡地嘲讽,「您是荣家的三小姐,我姓殷,哪里当得起这个姐字。」

一听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锦绣心先凉了一半,勉强笑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这一趟是特地来……」

明珠打断了她,「我知道。上个月我见过田叔,是他要你来的吧?看在田叔的面子上,你就留在这里吃个便饭好了。」

锦绣真的呆住了。这样不屑的语气,这样不掩饰的冷淡,打发一个叫化子也不过如此。明珠根本就不想收留她。

「程贞,叫厨房准备八宝饭和冰糖甲鱼,其它菜色也精致一点,」明珠瞟了一眼锦绣,「今天晚上,向先生过来吃饭。」那坐在摇椅上的女郎答应了一声,起身从锦绣身边走了过去。

「姐!」锦绣慌了,「你怪我不说一声就跑了来?可是爸爸已经过世了,大妈也带著书惠回了湘山——」

明珠手上的扇子「啪」地一甩,「你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荣家终于死光死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你还指望我掉两滴眼泪给你看吗?」

锦绣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怎么一回事,亲生的姊妹,十年未见,难道明珠真的这么恨她?可是,又关她什么事呢,当年她只有九岁。

那时她还小,不记得太多琐事,只知道大妈非常凶,脾气大得很,二妈常年有病,瘦得蜡黄憔悴,还一天到晚咳嗽,明珠性子倔强,总是被大妈非打即骂。二妈和明珠被赶出去的那天,满院子都是挣扎间扯落的包袱、衣裳、胭脂粉盒、零七碎八的物什,丫头们吓得不敢靠前,锦绣只是拚命大哭。后来才知道,二妈得的是肺痨,大妈借口说怕传染,硬赶她们走。

来之前她已经料到明珠不会欢迎自己,只是没想到,这种「不欢迎」竟是这么强烈刻骨,丝毫也不掩饰,只差没叫人开门送客了。

「明珠,」锦绣困难地咽下屈辱感,现在不是顾全面子的时候,「来的路上我的盘缠已经用光了,不管怎么样,我恐怕暂时得打扰你几天,一等我赚到钱,立刻就回镇江去……」她已经面红耳赤。

「哦?」明珠冷冷地笑了,「钱吗?」她扬声唤:「程贞!」程贞走过来,把一叠纸币送到她手上。明珠缓缓一扬手,那纸币就四散撒了一地,「钱在这里,请便。」

锦绣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的一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暴跳如雷吗?还是继续苦苦哀求?

一转身就冲出了那大厅的门,锦绣急冲出去的速度就像一只被点燃了的小火炮。

但「砰」的一声,锦绣以为自己撞到了墙,那坚硬而高大的物体毫不留情地将她弹回地面。

摔得七荤八素之余,一只手突然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这么莽撞,新来的?〞

锦绣眼前金星乱进之中,愕然看见一张俊美得如同雕刻的脸孔,低低俯在她面前不到半尺处,他温暖的呼吸都拂在她脸上。他那双眸子是深琥珀色的,带着某种魔力般,肆无忌惮地在锦绣脸上梭巡。

这是谁?

一时之间,锦绣竟忘了自己正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还有那么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直到身子突然腾空,才发现自己赫然竟被他抱了起来!锦绣慌了,「放手,放我下来!」

「你这个小野猫,」他状似亲昵,「一头撞到我身上来,还敢张牙舞爪?」

「英少!」阿娣已经闻声赶到这边来,「她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是吗?」那被叫做英少的男人有点意外了,松手把锦绣放下地,「这里还有外人?」

阿娣笑道:「我家阿姐老家的人,刚要走。」她转过脸对锦绣道:「你的箱子还在里边。」锦绣这才省起,一路从镇江提过来的那只旧皮箧,已经被她忘在大厅里了。

这一团混乱,此刻总算稍稍平定下来。

锦绣定神看时,忍不住倒退两步,她什么时候离一个男人那么近过,几乎紧挨着他的胸膛站着。

「她被你吓着了,英东。」另一个温文磁和的声音说。锦绣这才注意到英少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看上去不那么具威胁性,穿著一身看起来简单随便却显然并不便宜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孑L。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锦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稳定下来。

这是在干什么?锦绣问自己,都像叫花子似的被赶出来了,还死赖在人家大门口。她低了头,硬着头皮跑回厅里拎出皮箧,一路埋头向外疾走。

就算饿死在街上,她也不要站在这鬼地方任人侮辱践踏。这里的主人,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惟一可投奔的依靠,但她依然只能得到被拋弃的凄惨下场。锦绣不知道心里针刺一般的痛是因为屈唇还是因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