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第2/4页)

夜里头老铁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有一架俄罗斯的高倍望远镜,都买了好几年了。那时候老铁一门心思“到地球上走走”,该预备的东西早已经齐全了,悲壮得很,是一去不复返的心思,却一直都没用上。估计再也用不上了。一大早老铁就从柜子里把望远镜翻了出来,款款走上了阳台。小男孩却不在。老铁把高倍望远镜架到鼻梁上去,挺起了胸膛,像一个将军。他看到了平时根本就看不见的广告牌,他还看到了平时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远山。其实这没有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儿,可老铁的心胸却突然浩荡起来,像打了一场胜仗,完全是他老铁指挥有方。

打完了胜仗,老铁便低下头,把高倍望远镜对准了马路,马路都漂浮起来了,汽车和路人也漂浮起来了,水涨船高,统统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正是老铁喜闻乐见的。出于好奇,老铁把望远镜倒了过来,地球“咣当”一声,陷下去了,顿时就成了万丈深渊,人都像在波音777的窗口了。望远镜真是一个魔术师,它拨弄着距离,拨弄着远和近,使距离一下子有了弹性,变得虚假起来,却又都是真的。老铁亲眼看见的。老铁再一次把望远镜倒过来,慢慢地扫视。让老铁吓了一大跳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小男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高倍望远镜里,准确地说,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老铁的怀里,伸手可触。老铁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这样的遭遇老铁没有预备。他们就这么相互打量,谁也没有把目光移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铁都不知道怎样去结束这个无聊的游戏了。

当天的夜里老铁就有了心思,他担心小男孩把他的举动告诉他的父母。拿望远镜偷偷地窥视一个年轻夫妇的家庭,以他这样的年纪,以他这样的身份,传出去很难听的。说变态都不为过。无论如何不能玩了。高倍望远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玩了。

老铁好几天都没有上阳台。可是,不上阳台,又能站在哪儿呢?老铁到底憋不住,又过去了。小男孩不在。然而,仿佛约好了一样,老铁还没有站稳,小家伙就在窗户的后面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吃冰糖,而是张开嘴,用他的门牙有节奏地磕玻璃,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打击乐队里的鼓手。就是不看老铁。一眼都不看。这个小家伙,有意思得很呢。老铁当然是有办法的,利用下楼的工夫,顺便从超市里带回来一瓶泡泡液。老铁来到阳台上,拉开玻璃,一阵热浪扑了过来。可老铁顾不得这些了,他顶着炎热的气浪,吹起了肥皂泡。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在二十九层的高空飞扬起来。气泡漂亮极了,每一个气泡在午后的阳光下都有自己的彩虹。这是无声的喧嚣,节日一般热烈。小男孩果然转过了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老铁这边。老铁知道小男孩在看自己了,骨子里已经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了,老铁却故意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老铁很快乐。然而,这样的快乐仅仅维持了不到二十分钟。十来分钟之后,小男孩开始了他冒险的壮举,他拉开窗门,站在了椅子上,对着老铁家的阳台同样吹起了肥皂泡。这太危险,实在是太危险了。老铁的小腿肚子都软了,对着小男孩做出了严厉同时又有力的手势。可小家伙哪里还会答理他,每当他吹出一大串的泡泡,他都要对着老铁瞅一眼。他的眼神很得意,都挑衅了。老铁赶紧退回到房间,怕了。这个小祖宗,不好惹。

老铁决定终止这个小东西的疯狂举动。他来到隔壁,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半天,防盗门的门中门终于打开了,也只是一道小小的缝隙。小男孩堵在门缝里,脖子上挂了两把钥匙,两只漆黑的瞳孔十分地机警,盯着老铁。小男孩很小,可样子有些滑稽,头发是三七开的,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吊带裤,皮鞋,像一个小小的进口绅士,也可以说,像一个小小的洋场恶少。小男孩十分老气地问:“你是谁?”老铁笑笑,蹲下去,指着自己的一张老脸,说:“我就是隔壁阳台上的老爷爷。”小男孩说:“你要干什么?”老铁说:“不干什么,你让我进去,我帮你把窗前的椅子挪开——那样不好,太危险了。”小男孩说:“不行。”老铁说:“为什么?”“我妈说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小家伙的口头表达相当好,还会说“陌生人”,每一句话都说得准确而又完整。老铁的目光越过小男孩的肩膀,随便瞄了一眼,家境不错,相当不错,屋子里的装潢和摆设在这儿呢。老铁说:“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避实就虚,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老铁伸出一只巴掌,一边说话一边在掌心里比画,“我呢,姓铁,钢铁的铁,名字就一个字,树,树林的树。你呢?”小男孩对着老铁招了招手,要过老铁的耳朵,轻声说:“我妈不让我告诉陌生人。”“你妈呢?”“出去了。”老铁笑笑,说:“那你爸呢?”小男孩说:“也出去了。”老铁说:“你怎么不出去呢?”小男孩看了老铁一眼,说:“我爸说了,我还没到挣钱的时候。”老铁笑出了声来。这孩子逗。智商不低。老铁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铁说:“一个人在家干什么?这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老铁光顾了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巴结和讨好的内容。小男孩很不客气地看了老铁一眼,“咚”的一声,把门中门关死了。小男孩在防盗门的后面大声说:“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你听听,都后现代了,还饱经风霜了呢。

老铁没有再上阳台。这样的孩子老铁是知道的,人来疯。你越是关注他,他越是来劲,一旦没人理会,他也就泄了气。果真是这样。老铁把自己藏在暗处,只是一会儿,小家伙就从椅子上撤退了,重新拉好了玻璃窗。老铁松了一口气。老铁注意到小家伙又开始用他的小舌头舔玻璃了。他舔得一五一十的,特别地仔细,像一个小动物,同样的一个动作他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上午,一点厌倦的意思都没有。舔完了,终于换花样了,开始磕。老铁也真是无聊透顶,居然在心里头帮他数。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刚过了四百下,老铁居然把自己的瞌睡给数上来了。老铁揉揉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你慢慢磕吧,我不陪了,我要迷瞪一会儿了。”

电话来得有些突然,老铁的午觉只睡了一半,电话响了。老铁家的电话不多,大半是国际长途,所以格外地珍贵。老铁下了床,拿起话筒,连着“喂”了好几声,话机里头却没有任何动静。老铁看了一眼虞积藻,虞积藻也正看着他。虞积藻合上手里的德语教材,探过身子,问:“谁呀?”老铁就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谁呀?”虞积藻急了,又问:“小棉袄吗?”老铁只能对着话筒再说:“小棉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