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水星很忙

有人跟踪我。

气垫鞋踩在落叶上的声响,从背后传来,刻意保持着和我匹配的节奏。我一个急停,那人的步子也马上缓下来,转而用一只脚碾住脚下的叶子,原地来回摩擦。

我回过头,目光先落在他的脚上。难得看到走在街上的男孩有这么干净的鞋面和裤脚,白是白蓝是蓝,饱和度高得有点突兀。在我的目光沿着他瘦削的身形往上移动的同时,我就已经确定,凭我学过的那几手女子防身术,这位陌生的跟踪者构不成实质性威胁。果然,最后定格在我视野里的那张脸,那个仿佛在梦游现场被人吓醒的表情,彻底出卖了他的年龄和经验。

“说吧,跟着我干什么?”

他张口结舌,伸出手抓了两下空气,最后右手突然改变轨迹指向我们的右前方:“故事太长,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那里有家星巴克。换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种人,我至少会反问一句——我认识你么?可是,谁让那天下午,在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间,我恰好多出两个小时的空当呢?谁让那天中午,我恰好在微信上做了一个心理测试呢?那个测试的结论是:“恭喜你,只要克服一点点隐秘的陌生人恐惧症,你的小宇宙就能无敌爆发。”

不过眼前这个陌生人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他把他的故事和一杯冰拿铁一起端到我眼前时,我才算看清他的脸。阔边眼镜把本来就不够鲜明的五官轮廓遮掩得愈发模糊,扔到人海里绝没有机会浮出水面的那种。

他叫我盖娅,我的三个常用笔名之一。也就是说,在他面前,我同时在别处写影评或者美食评论的身份是不存在的——当然,他更没必要知道,我每天都像闹牙痛似的纠结自己要不要写一个长篇小说。反正,在他看来,我就是那个在“梦舟网”写星座运势专栏的盖娅。

“其实不是我认识你,是她认识你。她。”

好吧,我想,在经过一个草草敷衍的悬疑开头之后,故事终于滑进了言情的俗套。

他叫楼巍,水瓶男。她叫冯雨,白羊女。我顺口接了句:“哈,那看来你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他一点都没笑,把我这句冷笑话反衬得像他脚上的鞋一样惨白。

冰拿铁喝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才找到这个故事的入口。简而言之,从中学算起,楼巍大概在这个比他大两届的学姐背后追了五六年。这个“追”并不仅仅是比喻意义:冯雨的两条白皙的大长腿举校闻名,套上她那条玫红色运动短裤,每年校运会都把田径场烧得滚烫,女生追不上,男生也追不上。在另一条轨道上默默地保持相似的节奏,这样的“追”显然是楼巍惟一擅长的方式——这一点我刚刚已经在铺满银杏叶的街道上领教过了。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我被这些陈词滥调弄得没精打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她不在乎。”

完了,又是个备胎,我在心里暗自叫苦。好在他随即直接把我拽进了这个故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差点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冰拿铁泼在他脸上。“关我屁事”四个字冲上喉头又被我生生地咽下去。我的镇定显然赢得了他的极大好感,他好像突然就理清了思路,一咬牙切入关键事件:“应该是半年前吧,她第一次跟我说了几句真心话……我是说,以前她就是拿我当个小孩——她都已经到广告公司上班了,我还在念大四,如果用她的公式套,我们大概得算两代人。顺便说一句,她数学不好。你们文科生数学都不好。”

这种孩子气十足的话不可能激怒我。我只是笑笑,问他:“她到底说了什么真心话?”

“其实那天她说的也不多,主要是给我看这个,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的名字。”

皱巴巴的A4纸摊在我面前,这是我在去年夏天写的那一期星运专栏。他把网页打印下来,有几行字被荧光笔做了夸张的记号:“对精神与肢体都富于动作性的白羊座女生而言,在本次水逆期间务必谨记的谚语是‘好奇心杀死猫’,凡事应该进两步退三步。一扇紧闭的门也许是通往未知的黑洞,避让是聪明的选择。在本星座的名人谱中,邓肯、杜拉斯、三毛那样的才情你未必有,但诱惑与危险交织的十字路口倒也同样横在你面前。”

把星座专栏写得这么云山雾罩、吞吞吐吐,再煞有介事地夹带几个人名,这纯粹是我的个人爱好。为了唬人我以前还恶补过一通岛田庄司,抄过几句《占星术杀人魔法》。至于我写着写着是怎么被粉丝们看出“哥特味”和“文化含量”,并且成为“盖娅星系”的招牌风格,我也说不清。我看着这些奇怪的字眼,徒劳地回忆它们到底出自何种原料,如何在我大脑的搅拌机里完成加工,最后如何输出。反正楼巍一口咬定,从去年夏天之后,这几句话就被冯雨翻来覆去地念叨个没完。

“我应该听盖娅的话,不去推开那扇门的。她那个专栏我每期都看,你不知道有多准。我按着她的说法整整做了一年,每一步都对,每一步。就是这一次没有。可是,你说说看,我怎么偏偏会在水星逆行的时候,听不进这么重要的警告呢?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扇门真的就是一扇门呢?”他把冯雨的那套说辞学给我听,音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机器人在念一首蹩脚诗。

“推开那扇门,她看见了什么?”我冷静地问。

“看见她男朋友,还有,另一个女人。”

他还在继续说,在各种背景材料和人物关系的藤蔓间挣扎,越说越乱。我没兴趣细听。所有转不过弯来的男男女女,都觉得自己的故事是一箱宝石,每一块都有独特的形状和光泽。他们自己反复摩挲、其乐无穷,旁人冷眼看去,却只是一堆大同小异的碎玻璃罢了。一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女孩以为倒拨时钟就能掩耳盗铃,一个根本没搞清状况的男孩想乘虚而入,仅此而已。

“我不懂,”我打断他,“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我觉得我的语气像极了公司总机接线员,足够客气,足够冷漠。

“你看,”他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如果把她现在的日常生活画个流程图,那就是一个死循环啊。就好比,她好好地走在路上也会绊一跤,一跤跌回过去,跌进那扇门。”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在空中画椭圆。

“我实在搞不懂你们文科生……我想跟她好好谈谈,还背了几首诗学了几首歌,可她总是听我开一个头就打断我。她好像根本就不想离开那个倒霉的话题,而且还从里头找到了某种乐趣。她说,如果那天没有突发奇想,去给他什么惊喜,她现在没准正跟他一起坐在去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他们早就说好要去那里旅游的。她甚至不觉得那个女人有什么要紧,说她不过是一只偶尔飞过的苍蝇。被苍蝇叮过一下的菜味道并没有什么两样,前提是你没看到那只苍蝇。谁让你看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