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阿姨(第2/3页)

她们走后的那些天,我每天照例给鹦鹉准备好小米,换好清水。因为出差,我又把鹦鹉托付给朋友照顾。小文有时候会发短信过来问:“鸟儿还活着吗?”我回她还活着,问她父亲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们回去的当天,人就已经去了,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她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来过一次北京,是在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她们一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有时候小白说起来:“他们夫妻感情肯定不好,要不你看阿姨很少回老家,而小文老爸几乎不来北京。阿姨肯定是忍受不了,才跑到女儿这边生活。”我说:“你怎么知道阿姨不是为了照顾小文呢?”小白撇撇嘴,“那可未必。小文多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吗?你没听到她们经常吵架?小文也嫌她妈老跟在身边烦呢。”我说不知道。我把小文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小白后,小白又说:“你看要是阿姨在身边,小文她爸没准儿就能得到及时抢救。”我说:“那不能这么说,这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小白摇摇头,“不管怎么说,只要想起这个事情,我想阿姨会非常内疚吧。”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下班,我一打开门,见阿姨正在厨房炒菜。我跟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阿姨依旧是往日的打扮,头发剪短了,粉色外套,油烟大时咳嗽几声。饭也煮熟了,汤也端上了,菜也炒好了,阿姨叫小文出来,在大厅的大桌上吃饭。两个人默默对坐,各自吃自己的。这的确有点不同寻常,平日两人肯定要用方言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她们做完饭,我开始炒菜,也不想做复杂的,就来个黄瓜炒腊肉、番茄鸡蛋汤。正在忙时,阿姨把吃完的空饭碗端到厨房。黄瓜切好片,倒进锅里,刺啦一响,阿姨“噫”的一声,“你做饭还是这么香。”我说:“阿姨你过奖了。”阿姨一边洗碗一边说:“恁香!我咋弄也不成。”

因为周末值班的缘故,周一我只要在家里上班就可以。大家都上班去了,整个住所静悄悄的,时不时听到窗外的鸟鸣声,还有楼下的老人聚集在小区葡萄架下的聊天声。忙完手头的工作,拿本书靠在躺椅上翻翻。过了一会儿,老觉得有隐隐的哭声传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渐渐地哭声越发大了起来。我起身开了房门,那哭声是从小文房间传来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平日在家做翻译的小易,也打开门探出头来,我便先进他的房间。关上房门,小易小声说:“这几天阿姨没有去上班,一直在家里,时不时听到她哭,有时候是号啕大哭。”我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小易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也踟蹰起来。那哭声变成了哽咽,一声一声,听得人心发紧。我说:“我们还是去看一下吧。”

敲了敲房门,阿姨的哽咽声停住了。我说:“阿姨,是我和小易。你没事吧?”阿姨声音小小的,“房门没锁。”我们推门进去,房间被阿姨收拾得整洁干净,电视还在放着,阿姨坐在床边,垃圾篓里堆满擦眼泪的纸巾。她抹了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吵到你们了啊,抱歉。”我们忙说没有,阿姨待要再说什么,鼻翼先抽动起来,眼泪又一次流下来。我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姨又一次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了,让你们笑话了。”我倒了一杯水,端给她,“阿姨,不会的。哭出来人要是舒服些也好。”阿姨嗯了一声,拍了拍心口,“心里头难受。人哪,说没就没了,叫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遭罪。”说着又一次抽噎起来。我们找来两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陪着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文时常不在家。小白说有一次逛商场,看到小文被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有点儿秃顶,应该还有点儿小钱。”又说起阿姨,“你看她,年纪也不大,在那个年龄段应该也算好看的,干脆再找一个老伴儿得了。”而阿姨依旧天天上班,饭菜很少弄了,就煮点饺子,自己端到房间里吃。有时候,我跟小易他们看完电影出来,阿姨在广场上拿着扫帚,追一个滚动的塑料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电影院附近的柳树叶子一片片飘落在地。时序变换,流感来袭,阿姨发烧在家,问起来她说那电影院空调太冷,吹得头疼,晚上又熬夜,眼圈都大了几轮,小文忙着炖姜汤给她喝。喝着喝着,两人又吵了起来。她们吵架的声音很大,坐在房间里都听得真切。小文说:“我不要去!”阿姨高声回道:“你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去,人家怎么想?”小文说:“他怎么想我不管!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阿姨又回:“我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好好的,怕什么?!”

天一点点冷了下来,一日起床,窗外居然飘起了雪花。出了门,冷得直哆嗦。坐车经过电影院时,远远看见阿姨跟其他人一起在清扫积雪。马上要过年了,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坐车的人也多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往火车站奔去。我跟小易因为有事,都不能回老家,阿姨也没有回。冰箱里塞满了她准备的鸡鸭鱼肉,还有一袋袋包好的水饺。我跟小易也准备了一些蔬菜和肉。大年三十晚上,窗外的烟花咻咻地响起。我跟小易合伙做年夜饭,酸菜炖鱼、萝卜炖牛肉、煎鸡蛋饼、蒜薹炒腊肉,另外还准备了一些瓜子、水果。小易把我做好的菜端到饭桌上,我问他:“阿姨呢,怎么没见她出来?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啊。”小易说:“她煮了一点儿水饺,端到自己房里吃了。”我又问:“小文是不是去她男朋友家了?”小易说:“是啊。那天,小文男朋友过来接她,她不肯走,阿姨还跟她吵了一架。”

放好碗筷,开了可乐,满桌的菜,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我站在客厅里喊,“阿姨,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阿姨的声音传来,“不了,谢谢你们啦。”我们只好作罢。吃完饭后,我跟小易出门散步。除夕夜的北京真是空荡荡的。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簌簌地落下。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天空时不时绽开一朵烟花。实在太冷,我们只好转头回家。一开门,小易说:“你听——”我站住,又听到了阿姨的哭声。我们一时无言,悄悄地进到我的房间。我小声问,“怎么办?”小易也摇摇头,“要不我们去陪陪她?”我说好。我们走到阿姨的房间,敲门,阿姨的哭声停住了,让我们开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