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老师(第2/2页)

正月劝君是新春,劝哥玩耍散精神。劝哥快来迎新春,迎了新春把秧分。一年四季靠个春。

她一开口唱,我们都给镇住了。那歌声像是流淌的蜜一般,从我们的耳朵一直流到全身,甜美婉转,让人又高兴又难过。正月唱完唱一月,一月唱完唱二月,一直唱到十二月:

腊月劝君又一年,鱼肉爆竹办得全。有钱人家好过年,无钱人家好可怜。过了荒年望好年。

陆老师坐在讲台上,手里打着拍子,一个月一个月唱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特别自在,我们也跟着唱起来。因为曲调简单易学,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感觉还没唱尽兴,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我们第一次觉得一节课怎么会这么快就结束了,同时也对陆老师的离开恋恋不舍。

回家后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哼唱,在一旁剥花生的母亲好奇地问:“这不是《十二劝》?好老好老的歌,你么会哩?”我告诉她是陆老师教的。“哪个陆老师?”母亲问我。“王建华老师屋里的,陆春枝。”我一说完,母亲“哦”了一下,“她啊,难怪哩。”母亲说陆春枝原来是学唱黄梅戏的,在文工团待过,后来去广州打工,回来后嫁给了王建华。

平时没课时,我们在操场上玩耍,陆老师穿着绿色高领毛衣,拎着开水瓶,慢悠悠地从开水房走到教师办公室。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身体轻摆,腰肢微扭,果然是曾经唱戏的身段。我们高声喊:“陆老师!”她微微点头,“你们要好好学习哦。”她的声音也比在课堂上随和多了。好容易盼到了下一节音乐课,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次她刚一进来,全班一阵骚动,各个探着头看她,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问:“上次的歌,现在还会唱么?”我们都齐声喊:“会!”她让我们唱唱看,我们对着抄下来的歌唱了起来。她听完,笑得很开心,“不错嘛。”

这次她要教我们唱《十二靠楼台》,她哼唱了一小段:

佳人(啦)初靠玉楼台(吔), 半载(哟)期君(吔)不(长)见(乃)来,日(吔)子渐(乃)长身自倦, 蜡梅(吔)绽放玉梅开(吔)……

这次的比上次的复杂多了,我们都有些懵,不知道怎么跟唱。陆老师唱完一段后,忽然叹气,“这个对你们来说太难了。要不我给你们换一首。”张丽荣大着胆子说:“老师唱得好听,我们要听!”我们纷纷附和,“老师你唱吧!”陆老师也被我们的热情感染了,“好,那我就唱,你们会就跟着唱,不会的听就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给我们唱了起来,开始身子绷直,闭着眼睛唱,声音还有点抖,慢慢她找到了自信,睁开眼睛,沿着讲台来回踱着碎步,翘起兰花指:

愁一曲,月三更, 怕听台前落叶声。是谁没有相怜意,辗转思量直到明。

正听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窗外的走廊,校长靠在离我们教室不远的栏杆边上。我心猛地一抽,再看陆老师,依然沉浸在演唱中。校长没有走过去,反而转身离开。过了不到十分钟,王老师急匆匆地跑过来,冲进教室,“你在搞什么啊?!”陆老师错愕地看着王老师,“我在教学生唱歌啊。”王老师不容分说地把陆老师往门外拉,“你这是教他们唱歌还是唱戏?!”陆老师回道:“他们喜欢听啊。”王老师低吼了一声:“你还想当个戏子啊!”

陆老师站在走廊上定住了,王老师再三拉她,她都不肯走。“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跟我回去。”王老师硬拽着陆老师的手往教师办公室那边走,一些老师远远地从办公室探出头来。“王建华,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陆老师冲着王老师叫了起来。王老师连忙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你要记得你现在是一个老师,走!”陆老师握着的手忽然撒开,“是我要当老师?我根本就不想当!”王老师这次使出了蛮力拖着陆老师,“走!走!”陆老师一个趔趄,一只鞋子掉了,王老师不管,依旧拖着她往前走。

陆老师挣扎地喊:“你放开我!放开!”王老师毫不松手,陆老师突然咬了他的手一口。王老师这下子把手松开了,“你疯了!”走上前,扇了陆老师一耳光。陆老师顿了一下,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脱了没有掉的那只鞋,拿在手中去追打王老师,“你打我!你打我!”王老师个子比陆老师矮,已经挨了她鞋子好几下。我们贴着窗户看,极力忍住笑。没想到王老师也有这样的一天。他跑到操场上,一边跑一边喊:“你疯了!疯了!”陆老师光着脚,跑得飞快,又连连追打上去,“你敢打老娘!你这个孬种!你个没得用的烂茄子!”王老师护着头,“你疯了!疯了!”我们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等王老师逃到教师办公室那边,校长、李老师、齐老师走过来拦架。王老师一头土,躲在自己的办公室,把门锁上。校长和老师们把陆老师拦住,“算了……春枝……哎哎……算了……学生们都在看……”陆老师把鞋子穿到脚上,另外一只校长也叫人捡了回来。她气喘吁吁地坐在花坛沿上,对着王老师的办公室骂:“你妈个屄的,你还打我!你打学生打上瘾,就来打老婆,是啵?我跟你说,这笔账不算清楚,我不跟你过日子咯!”歇了口气,又继续骂:“是我要当老师?你好说歹说我才来试一下,你当时莫求我来哎!你个孽畜!老娘出去打工,也比这里强!你不是不要老娘出去,不是怕我跑咯?我不晓得你那个细心思……”校长这边为难地插嘴,“春枝哎,学生在上课咯。你要不先回去歇息歇息?”陆老师瞥了校长一眼,起身时,校长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打似的。“我不教书咯,我回去了!”陆老师挥了一下手,去车棚推出了自行车,骑上后又扭身骂了一句,“王建华,你这笔账我记着!”说完车子飞快地冲出了校门。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陆老师。听跟她一个垸的同学说,陆老师又去广东打工了。王老师灰头土脸了好一阵子,我们在走廊上碰到他喊他,他“唔”的一声就匆匆走开,根本不看我们一眼。我们的音乐课,变成了齐老师沉闷无趣的语文课,有时候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跑出一段旋律,“正月劝君是新春,劝哥玩耍散精神……”陆老师好像就在我耳边细声细气地唱,声音甜美动听。偷眼看窗外,一只麻雀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上,操场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