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贫境不堪噤声别酒肆 迷途未远破晓过农家(第2/3页)

水村本不愿在照像馆住,因对太湖道:“你是来邀我听戏的,现在有听戏的豪兴,也没有听戏的闲钱,我可以回去了。”说毕,抽身就向外走。太湖在后面追上来道:“小于,这个你可不能胡来,路这样子多,你又有了七八分醉意……”但是他对于太湖的话,只当没有听到,这里话不曾说完,他已走得很远的了。太湖想着,他别处还有朋友,照相馆里有了这个笑话,他或者不好意思住下,那也只好让他去了。他在路上走着,酒果然有点向上涌。忽然一阵叫好鼓掌之声,随着丝竹歌唱之音,向耳边送来,抬头一看,正是六朝居。心想,我何妨上楼去看看,今天在雨花春请桃枝吃饭的,究竟来没有来?心里想着,那两只脚,就不期然而然的踏上了楼梯。当他一走上楼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个四处招待来宾的堂倌,一见水村,就笑嘻嘻的迎上前道:“就是一位吗?台口上有好地方。”水村一抬头,桃枝恰好是出台,那台口上一张长桌,围了五六个人,齐齐的喝了一声彩。桃枝那双灵活而又明亮的眼睛,正向那长桌子面前一转,并没有注意到楼口上有了一个新茶客上来。水村向后退了一步,向堂倌点点头道:“我是找人的,人并不在这里,我不坐了。”说毕他转身就下楼去,到了马路上,回转头来,向着楼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因之顺着大路,一步一步的向北城走。

当他走上中山大道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在当头照着,糊里糊涂的一混,不知混到了夜间多早晚了。不过这大路越往北走,越是清幽,两边的野竹林子和长着草的坦地,让月亮一照,自有一种清净可爱之处。趁着酒兴,也忘了疲倦,眼里看到清净的月亮,脚下走着平坦的大道,心里想着曲折的事情,这三件事,让他忘了一切,只管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了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远,偶然向前一看,只觉一片白光,在面前晃动起来。定睛一看,嗳呀!原来走到下关扬子江边,这一片白色,乃是月亮照着江里的水色,化成一片。由夫子庙坐汽车到这里,也要二三十分钟,不明白自己一人走着路,何以会走到这地方来。身上并没有带钱,自然不能到旅馆去。就算带了钱,这样夜深,一个不带行李的孤人,旅馆里他也未必收容。如此看来,还只有掉转身去,更向清凉山走,拼了一晚不睡觉,也总可以走到家。这样想着,倒也坦然,索性站在江边上,对那一片浩浩荡荡的月色,赏鉴了一会。这时身边一点什么声音没有,那江里小浪头,打到了岸上劈拍作响,更觉是耳根寂静。隔着大江,遥望浦口,有两三星灯火,后面月色朦胧之中,现出一带隐隐的高山。抬头一看月亮,已经有点西斜了。景致虽好,已经不能留恋,就照着原来的路,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到了鼓楼边,自己紧紧的记着,不要顺大路走,向西转走上了小路。然而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加之来去几十里路,走得也十分疲倦。当他拆上小路之后,不到半里路,就遇着了一个三岔路口。心里想着,可不要走错了,此地到处是小山岗子,容易迷路的。因之四周看着,定了一定方向,觉得夕照寺所在,就是这比较大些一条路的前端,顺着大路走去,当然没有错误。他如此一想,就决定了顺着大些的路走。心下很不怀疑的走了一里路,由山麓慢慢走到一所小山冲里,都是稻田。这很奇怪了,从来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路的,到底是走错了。于是掉转身来,仍向山岗上走。但是在自己四周一打量方向之后,把这方向迷了,糊里糊涂走上一个山岗子。一条深草小径,在岗子上直通到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没走下来,见稻田边,有一条人行路,很是平坦,且走上这条路来。只走到这里,遥遥的听到一声鸡叫。心下大喜,有鸡叫的地方,自然是有人家,记得这山前山后,只有夕照寺有几户人家,这一定是夕照寺的鸡叫。

于是顺着那声音走去,及至走到鸡声附近,仔细一看,靠下手山口,有一丛野竹,几棵树,拥着一户人家,并不是夕照寺。不过遇到了人家,心神就定了一点,且站定了脚,估量估量方向。当他正这样估量时,那野竹林子里,突然汪汪几声,早有两条大狗,隔了稻田,站在一个高坡上,只管乱吠。水村待要走去,又伯狗追来,不走去,又惊动了人。正如此踌躇着,呀的一声,开了门响,有人喝道:“什么人?”接着一道灯光,射了出来。水村答道:“大哥,对不住,惊动你了。我家住在夕照寺,我在街上喝醉了酒,走回家,迷了路了。”那人道:“到夕照寺,咳!你走远了两三里路了。夕照寺向西走,你走上北来了。”水村和他说着话,迎上前去,就是一个草瓦间杂的屋子。那人站在篱笆边,就门里射出的灯光一看,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头子,身上的短衣还敞着大襟,手上拿了一条木棍子。他也看见水村了,见是个西装少年,便道:“哎呀,原来是位先生,怎么夜深到这种地方来?”水村又把喝醉酒的话,重述一遍。那人道:“你一个先生,这荒山小路,半夜里走不得了。就在我这宽坐一会,好在不久就天亮,天亮了,我送你回夕照寺。”水村道:“那就好极了,只是这样夜深,怎好惊动?”那人道:“不要紧!庄稼忙的时候,我们也常是起五更的。”说着话,自己跑进去,捧了一盏煤油灯,将水村引了进去。中间是个小堂屋,墙上挖了神龛子供着几尊神像,角落里,点了一盏清油佛灯,除了凳桌之外,乱摆些木桶竹筐,盛着菜豆。他将灯放下,用稻草卷擦桌凳,请水村坐下。水村请教他,他说叫丁有才,是怀宁人,在这里做佃农,老妻之外,还有一儿一女,都帮着种田。这前后许多佃农,大半是同乡,倒都有个照应。水村见他倒很是老实,就也把自己寄居在秋山那里的话说了。丁有才道:“哦!你是梁先生的朋友,那我们是自己人。我们早就认识,去年这前后有三十多个男女学生,我们还打算请他办一个学堂呢。你走了大半夜,大概也口渴了,我叫他们起来烧水。”水村说是半夜惊吵不敢当,丁有才那里肯听,就进内室去,一阵把家里人叫醒。

不多大一会,一个半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路出来,走过去了。水村连声道歉,只觉不安。丁有才却在屋子里,提出碗口大小的一架小闹钟来,指着让水村看,道:“你看,这已是三点多钟了。现在日长夜短,不久就要天亮的。她们就是不起来,也不能久睡的了。”说着话,他跑进跑出,端了一盆水,让水村洗脸,然后又泡上一壶茶来。抬头看看天井外的天,已经变了鱼肚色,只有一两点亮星,在半天里闪烁着。是个天要亮的光景了。就在这时,那个老妇人拿着灯,那个年轻姑娘端了两只碗放在桌上,乃是两碗挂面下鸡蛋。放好了碗,将手捏的筷子,先放了一双在水村面前,微笑道:“先生,请用一点,要胡椒吗?”水村看她五官却也端正,皮肤虽然稍黑一点,却是周身肌肉长得丰满。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倒是梳着一条长辫。水村欠身道:“太客气了,我过意不去。”丁有才先拿了筷子,将面条挑动,笑道:“我们虽然住在城里,可是乡下人的脾气改不掉,粗东西随便用一点。”水村也觉有一点饿,就也端起碗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