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家(第2/3页)

窦斗到家时,父亲已死,凶手也已逃走,除了父亲,还死了一个想要拦截他们的老用人,被双刀在前心穿了两个窟窿。两担子药材摆在家门口,可是谁也救不活了。家道迅速败落了,他是独子,如今父母双亡,家产被几个年长亲戚瓜分,有一家叔嫂较好,给了他一根金条,让他自寻生路。窦斗自小学过一点武术,但是他兴趣不大,他的兴趣在于读书,窦冲石也尊重他的选择,没有逼他继承家学,毕竟还有不少徒弟可以教,而且武术之道,总有危险,也毕竟不是新社会的主流。另一个在场的用人看见了比武,也听到了关于剑谱的谈话,但是对其中意思不甚了了,一会说来者是两个人,一会说是三个人。变卖家产时在窦冲石的藏书中并没有找到这本日本剑谱,书房已经被人翻得一片狼藉,想来是被人拿走了。窦斗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处境,在奉天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反正家已经没有,在哪都是一样,虽在热孝之中,他还是打点行李,坐火车来到北平。北平有不少大学,他想勤工俭学,以后靠知识混饭吃,他在奉天读到高中二年级,努力一下也许是可以考上的。

从北平火车站下车,他在月台上买了一只烤红薯吃,冬天里的红薯特别甜,窦斗吃完一个,又买了一个。他忽然想起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她手里常拿一只大花碗,里面盛的是给他吃的东西。父亲一生都在忙碌,时而打拳,时而伏案,他不敢去打扰,在他记忆里,他主动找父亲说话是极少的,都是父亲把他叫到近前,问一些课业的情况,然后指点他几句,通常都是他能够想到的。他拿着红薯向着出站口走,一个戴黑色礼帽的男人手拿一张报纸碰了他一下,他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男人说,不好意思啊。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答言,男人说,你来北平做什么?他小声说,来念书。男人说,哦,你不想报仇吗?他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男人的脸,见方的下巴,留着八字胡,右边眉毛上有一条竖着的伤疤。男人说,窦先生是我们的同志,因为怕给你们惹麻烦,我们没去祭奠,万望海涵。窦斗不想和他说话,想赶紧从月台走出去,他嘴里说,没事没事,迈起步子快走。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忙,窦先生身死多少和我们有点关系,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聊表心意。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封大洋,交到窦斗手上。窦斗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收。男人说,我和令尊共事多年,我对他的人品功夫都极为敬仰,虽然他不是彻底的信仰者,但是他所做的贡献却是相当实际的。关于报仇一事,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无论多么困难也要实施,你不要担心。窦斗说,我不想报仇,如果你们有这个打算是你们的事情。男人说,为什么?窦斗说,我们家里已经决定了,一是按规矩,对方不是靠人多取胜,让人打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情,二是我不会武术,即使会也打不过人家,我爸都输了,我再练三十年也不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我还有别的追求,不想这辈子就琢磨这件事。男人说,你有什么追求?窦斗说,具体我还没想好,我到北平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想清楚。男人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不强求,但是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这个仇我们还是要报的,就算有一天他跑回日本,我们也要追到日本去。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册线装书说,这个给你。窦斗说,你一直给我东西,我说了我不要。男人说,日本人那天就是来要这个剑谱,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剑谱归还给你。窦斗说,咦,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男人说,你家那个用人,唯一的目击者,是我们的人,这件事令尊也不知道,他看见两方相斗起来,就抢先一步把剑谱藏了。窦斗说,老金,你们的人?男人说,对,他在你家十年,十年都是我们的人。令尊为此身死,这个东西你还是要收下。窦斗说,你们留着不是更有用吗?你们不用开会讨论一下吗?男人说,我们用不着,鉴于令尊的经历,我们以后都用手枪了。窦斗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把大洋和剑谱都塞到他怀里,扭头快步走了。

窦斗这就在北平住下了,住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一家旅馆里,包了一间屋子。他有一根金条和两封大洋,在这过个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给老板现钱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大洋是多么有用,北平不比奉天,百物昂贵,连一个灯泡都比奉天贵一倍,想想那个方脸男人,还真是他爸的好同志啊。时候已经到了1933年的元旦之后,因为北大正在放寒假,所以里面的学生不多,他去逛了几次,真大啊,像个大公园。住了三个礼拜,他上午在房子里看书,下午去逛旧书店,天气好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在胡同里瞎转,故宫里没有了皇上,总统府也没有了军阀,蒋委员长的老巢在南京,北平是一方文化之地。窦斗看报纸知道,日军已经攻破了山海关,他吓了一跳,几乎怀疑日本人是追着他来的,第二天的报纸又说,傅作义将军发表声明,不会让日本人再前进一步,他们已在长城布防,配以德国造的机枪,北平市民可以安枕无忧。窦斗才想起来长城他还没去爬,看来一时是没法去了。寒假过后,北大复课,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正常,校园里的男女学生好像清风一样干净,窦斗忽然明白了一点,北平人不知道日本人什么样,也从没想过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不像他这个从奉天来的,自小就学了日本语,街上遇见日本人都贴着墙走,他是很关心时局的,每天买三种报纸看,这一点上他自信比大部分北平人成熟。

他开始到北大旁听各门课程,想选个适合自己的专业,来年参加入学考试。听了一个来月,他确认了自己过去的想法,他要考北大中文系,之后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个文化人。不过有一点窦斗是一直保持着从小的习惯,就是每天早起去湖畔站桩,这是窦冲石唯一留给他的玩意儿,他不想丢了,而且他发现站桩有利于学习,早上站一会,一天神清气爽,看书不累。八卦掌和鞑子跤都没站桩这个东西,但是窦冲石觉得站桩能够养心养眼,所以早年间用几手八卦掌换了一套站浑圆桩的法门。那本剑谱他根本没有打开过,一直包在一件过冬的皮袄里头,藏在柜子紧里面,以他的判断,武术家的东西迟早要消亡,就说他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家里好像完全两个时代,北大的老师讲的是民主和科学,武术和这两样都一点不沾边了。

虽然旅馆也包伙食,但是因为手头不是特别紧,窦斗有时候自己也改善一下生活。这天晚上他在附近吃了一屉烧麦,两张馅饼,往旅馆溜达。到了旅馆门口,发现围了一群人,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在练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儿红,梳两个鬏鬏,系着红头绳,浑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团团的雪球。他看了一会,以他粗浅的武术知识,知道打的是极普通的六合拳,只是因为身段柔软,所以煞是好看。女孩练了一趟,把汗一擦,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小女子到贵地不是为了挣点散钱,其实是为了寻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长脸大眼,常年穿蓝色布衫,我们俩一起来了北平,一天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他武艺高强,擅使双刀,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把短刀,就这么一样两把刀,我想他也没什么别的挣钱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样,只能卖点武艺,如果哪位看见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众人看女孩不练了,就陆续散去,窦斗也踱步回了旅馆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上床看书。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他关灯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里着了大火,厨子用人都往外跑,只有他爸还在火里,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爸,窦冲石灵机一动,一跳跳进了院子中央的水缸里。等火烧完,他跑到水缸边去看,窦冲石已经不见,水缸里漂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窦冲石给他的遗言:没出息不要紧,一天三顿饭要吃全,切记切记。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厂,少吃了一顿,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也没敢吱声,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男人还在,他才知道不是梦。男人发现他醒了,转过头说,做噩梦了?窦斗说,你是什么人?男人说,不好说,简单说来,我是你的仇人。窦斗说,你是偏左?男人说,正是。你这本剑谱是哪来的?窦斗说,这我不能说。偏左说,想来是共产党给你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剑谱啊,一页不缺。窦斗脱口而出,那你赶紧拿走啊。偏左笑说,你倒蛮大方,和你父亲性格完全不一样,这个剑谱在我手里二十年,我没看过,藤野拿到了手,但是没来得及练就死了,只有我那个小徒弟,小津偷练了,结果惹了巨大的麻烦,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窦斗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津杀了他爸,他说,小津在哪?偏左说,小津已经没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小津。窦斗糊涂了,说,你这是啥话?日本人都这么说话?偏左说,一时跟你说不明白,你下火车,我就跟上了你,共产党也跟上了你,他们给你剑谱,其实是为了钓鱼,引我出来,现在这个旅馆的周围有不少他们的人,我来一趟不容易,所以长话短说。那个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没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为小津是她哥哥,所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她这样实在痛苦。剑谱的最后一页写了,所有影子最后都犯这毛病,他们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无休无止,所谓邪术,正是在此。说到这里,偏左长叹了一声说,我一生痴迷武术,不问恩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不能得免,我要回日本了。窦斗说,那那个女孩怎么办?偏左说,实话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她的痛苦到底算不算得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一般人是杀不死她的。窦斗说,为啥?偏左说,她是人形鬼身,换句话说,她是个鬼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这剑谱的最后一页也写了,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她。窦斗说,什么办法?偏左说,一句日本咒语,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念。日本语念作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这句要用日本语念,念完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小窦,我本不想杀你父亲,我把这句话交给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到底怎么办,你自己决定。说完,偏左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剑谱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手推开木窗,跳了出去,嗒嗒几声,不见踪影。